火車啓動的瞬間,整個世界都跟着震顫了一下。
汽笛拉出長長的,嘶啞的鳴音,像一頭鋼鐵巨獸在告別。站台上送行的人群瞬間被甩在身後,變成模糊的色塊。
陳東的心,也隨着這聲汽笛,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身體卻繃得像一塊鐵板,緊緊挨着過道。
他的左手邊,是哥哥陳默寬厚的脊背,右手邊,是他們全部的身家性命——四個用軍綠色帆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巨大行囊。
這四個行囊,就是一座山,壓在他的神經上。
車廂裏是一個翻滾着人味兒的鐵罐頭。
汗臭,煙草,泡面,還有廁所裏飄來的氨水味,所有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黏稠的,無孔不入的空氣,包裹着每一個人。
過道上站滿了人,行李架上塞滿了物,叮叮當當的搪瓷茶缸碰撞聲,孩子尖銳的哭鬧聲,男人們粗着嗓子聊天的聲音,匯成一片混沌的交響。
陳東覺得有些窒息。他不敢亂看,目光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膝蓋上的一塊磨損痕跡。
他能感覺到周圍無數道視線,有意無意地掃過他們和他們那四個扎眼的包裹。每一道視線,都像一根針,扎在他的背上。
他下意識地把身體往包裹上又靠了靠,仿佛這樣能把它們藏得更深一些。
“放鬆點。”
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陳默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看陳東,目光落在窗外飛速後退的華北平原上,那裏正是一片單調的土黃色。
“你越是緊張,別人越是會注意你。”陳默從懷裏掏出兩個用油紙包着的饅頭,遞給陳東一個,“吃點東西,還有兩天兩夜。”
饅頭是硬的,冰的。陳東接過來,機械地往嘴裏塞,卻嚐不出一點味道。
他看着哥哥從容地啃着饅頭,看着他那張在嘈雜環境中顯得過分平靜的臉,心裏的慌亂總算被壓下去了一點。
“哥,我……我就是有點怕。”陳東壓低聲音,嘴唇幾乎湊到陳默耳邊,“這麼多貨,萬一被查到……”
“查到又怎麼樣?”陳默反問,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陳東心裏,“我們犯法了嗎?”
陳東愣住了。
“投機倒把……不犯法嗎?”
“那是以前。”陳默把最後一口饅頭咽下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現在國家鼓勵搞活經濟。我們這是響應號召,促進商品流通。再說,誰說我們是去賣的?我們是去哈爾濱走親戚,給老丈人送的見面禮。”
他說得一本正經,陳東聽得一愣一愣的。
“記住,小東。”陳默的身體微微前傾,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們帶的不是襪子。”
“啊?”
“是時尚,是品位,是莫斯科的女人做夢都想要,卻買不到的東西。我們不是小販,我們是傳播美的使者。”
陳東的嘴巴微微張開,他被哥哥這套說辭徹底鎮住了。傳播美的使者?這個詞太高級,太遙遠,讓他一時間都忘記了自己正擠在臭烘烘的綠皮火車上。
“那……那要是他們非要開包看呢?”
“那就讓他們看。”陳默靠回椅背,重新閉上眼睛,“最上面我都放了舊衣服和吃的,底下才是貨。真要翻到底,你就哭,說這是你未來嫂子的嫁妝,誰給翻壞了就跟誰拼命。記住,要哭得真,哭得慘,哭得他們嫌煩。”
陳東呆呆地看着哥哥,腦子裏想象着自己一個一米八的大小夥子,在火車上撒潑打滾,嚎啕大哭的場面……他打了個冷戰。
他覺得哥哥簡直就是個魔鬼。
但不知爲何,聽完這番話,他心裏那塊懸着的石頭,竟然落了地。
天黑了,車廂裏亮起了昏暗的燈。人們的喧鬧聲漸漸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聲。
陳東也靠在硬座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不安穩,夢裏全是穿着制服的人,指着他們的包裹大喊:“打開!全部打開!”
“查票!醒醒!查票!”
一聲粗暴的吆喝,把陳東從噩夢中驚醒。
他猛地睜開眼,看見一個穿着藍色制服的列車員,正拿着個小本本,不耐煩地用手敲着他們前面的座位靠背。列車員身後,還跟着兩個身材高大的乘警。
陳東的心髒瞬間停止了跳動。
他看見那兩個乘警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直直地掃向了他們腳下那四個巨大的包裹。
來了!
夢裏的場景,和現實重合了!
陳東的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手腳冰涼,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想起了哥哥的交代,要哭,要鬧,可他現在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有。
就在這時,一只溫暖幹燥的大手,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陳默不知何時已經坐直了身體。他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甚至還帶着一點剛睡醒的惺忪。他從內兜裏掏出兩張車票,遞給那個列車員。
“同志,辛苦了。”
他的聲音很平穩,帶着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列車員接過票,用筆在上面劃了一下,就準備走向下一個。
但那兩個乘警沒有動。
其中一個年紀稍長,臉膛黑紅的乘警,用下巴指了指他們腳下的包裹。
“你們兩個,帶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空氣,在這一秒凝固。
周圍幾個還沒睡着的旅客,都好奇地看了過來。
陳東的呼吸都快停了。他死死盯着那個乘警,感覺對方下一秒就要說出“打開檢查”這四個字。
陳默卻笑了。他順着乘警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些包裹,然後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說:“嗨,這不是去哈爾濱瞧我老丈人嘛。頭一回上門,總不能空着手。帶了點我們京城的土特產。”
他說着,還真的俯下身,拉開其中一個包裹的拉鏈,從最上面掏出一瓶用紅紙包着瓶口的二鍋頭,還有一條大前門香煙。
“這不,老爺子就好這兩口。”
黑紅臉膛的乘警看着那瓶酒和那條煙,臉上的懷疑鬆動了一些。這個年代,提着煙酒去走親訪友,再正常不過。
但他旁邊的那個年輕乘警,卻比較較真。他蹲下身,用手拍了拍那個包裹。
“底下裝的什麼?怎麼這麼軟?”
陳東的身體猛地一顫。
完了!
陳默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但隨即就舒展開。
“嗨,都是些棉被衣服啥的。東北冷嘛,我媳婦怕她爹媽凍着,非讓我多帶點。”
年輕乘警顯然不信,他的手已經放到了拉鏈上。
“不行,我得看看。”
“哥!”陳東再也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
千鈞一發之際。
“哎呀,我說小同志,你們這是幹什麼呀!”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他們對面的座位傳來。
說話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看着這邊。
“人家孩子去看老丈人,帶點東西怎麼了?你們當兵的,也不能這麼欺負老百姓吧?看把那孩子嚇的。”老太太指了指臉色慘白的陳東。
她這一開口,就像打開了什麼開關。
旁邊一個中年大哥也幫腔道:“就是啊,這車上擠得跟罐頭似的,查票就查票,翻人家東西幹嘛?誰出門不帶點行李。”
“對啊對啊,快走吧,別耽誤大家睡覺了。”
一時間,周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聲。
群衆的力量是強大的。那兩個乘警,特別是那個年輕的,被衆人說得有點臉紅。
黑紅臉膛的老乘警瞪了年輕的一眼,擺擺手:“行了行了,走吧。”
說完,他帶頭朝車廂後面走去。年輕乘警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那幾個包裹,最終還是站起身,跟了上去。
一場虛驚,就這麼過去了。
陳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他癱軟在座位上,後背已經被冷汗溼透。
他看着對面那個幫他們說話的老太太,嘴唇動了動,想說聲謝謝,卻發不出聲音。
陳默對着老太太,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老太太也回以一個和善的微笑,便不再多言。
車廂裏重新恢復了平靜。
陳東過了好久,才緩過勁來。他看着身邊依舊閉目養神的哥哥,心裏翻江倒海。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哥哥之前說的那些話,不是吹牛。
那種臨危不亂的氣度,那種三言兩語就能化解危機的能力,還有……那種仿佛能引動人心的運氣。
他忽然覺得,跟着哥哥,或許真的能幹成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哥……”他輕輕叫了一聲。
“嗯?”
“等到了黑河,我們……我們怎麼賣?”
陳默沒有睜眼,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我們不賣。”
“啊?”陳東又愣住了。
“記住,小東。我們的東西,不是用來賣的。”陳默的聲音在靜謐的車廂裏,帶着一種神秘的誘惑,“是用來換的。用這些發光的布,去換他們印着列寧頭像的廢紙,去換他們倉庫裏生鏽的鋼鐵,去換他們即將一文不值的整個國家。”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陳東的腦海裏炸響。
換……換一個國家?
陳東呆呆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夜色中,仿佛有一頭沉睡的巨熊,正在緩緩睜開它的眼睛。
他感覺自己不是坐在一列開往邊境的火車上。
而是坐在一列,沖向未知新紀元的瘋狂戰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