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宗的晨霧,總比山下的凡間要重些。
不是水汽,是靈氣凝結的“霧紗”。外門弟子晨練時,總要對着這霧紗吐納三個時辰,據說能淬洗凡胎裏的濁氣。但對陳默來說,這霧紗和後廚灶台裏冒的青煙沒什麼兩樣——三年了,他的肺裏吸進去的只有灰,吐出來的還是灰。
他蹲在天權堂後院的石階上,手裏攥着塊磨禿了的麻布,正擦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銅鼎。鼎是“養魂鼎”,據說玉衡境的長老能用來溫養神魂,可現在它的作用,和廚房裏燉肉的砂鍋差不多——前幾日有位執事用它醃了壇靈椒,現在鼎壁上還沾着暗紅的椒油,得用浸了靈泉水的麻布反復擦,才能去掉那股子嗆人的味道。
“陳默!磨蹭什麼?”
尖利的聲音穿透霧紗,李闊的身影出現在月亮門後。他穿着天權堂執事的墨色長袍,領口繡着枚銀色的星紋——那是“天權星”的圖騰,只有打通天權星竅的修士才有資格佩戴。他手裏把玩着枚玉簡,指節叩擊玉簡的聲音,在安靜的後院裏顯得格外刺耳。
陳默沒抬頭,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養魂鼎的紋路很深,椒油滲進了刻痕裏,麻布擦過,留下一道道淺灰色的印子,像極了他胸口那片碎裂的星竅。
三年前,他還在天璣堂的演武場裏,被三十七個外門弟子圍着喊“陳師兄”。那時他剛滿十六,量天鏡照出的天璣星竅亮得像顆小太陽,堂主拍着他的肩膀說:“不出十年,你必入玉衡,到時候這養魂鼎,就得你親自用了。”
這話沒說錯,只是“親自用”的方式變了。
一場護送任務,去極北的“黑風谷”取冰魄草。本該是趟輕鬆的活計,卻撞上了一群練“血魂術”的邪修。他拼死護着同門突圍,最後被邪修的本命血幡掃中胸口——那天璣星竅裏凝聚了三年的靈力,像被戳破的琉璃盞,“咔嚓”一聲碎得徹底。
回宗後,量天鏡照了三次,三次都是一片死灰。
天璣堂的牌子被收走那天,他去後山的“隕星崖”坐了一夜。崖下是翻滾的罡風,據說當年開山祖師斬落的域外天魔殘魂,就被鎮在那風裏。他看着罡風卷着碎石撞在崖壁上,突然覺得自己和那些碎石也沒什麼區別——碎了,就只能被風拖着走。
“發什麼呆?”李闊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鞋尖踢了踢養魂鼎的底座,“這鼎是玉衡長老暫存的,擦壞了一根紋路,你十條命都賠不起。”
陳默停下動作,指尖的麻布已經浸透了靈泉水,冰涼地貼在掌心。他知道李闊不是在嚇唬他。青雲宗的規矩,役徒損壞法器,輕則杖責三十,重則扔去“守山陣”當陣眼——那地方的罡風比隕星崖烈十倍,凡人進去,半個時辰就會被刮成肉糜。
“弟子不敢。”他低聲應道,聲音有點啞。這三年來,他說話越來越少,有時候一整天都不用說一個字,嗓子像是生了鏽。
李闊“嗤”了一聲,彎腰撿起陳默扔在地上的麻布,看了一眼就扔回他腳邊:“用這種破爛擦養魂鼎?天權堂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去取塊‘雲絲布’來,庫房第三排架子上有。”
陳默的指尖猛地收緊。
雲絲布是用“雲蠶”的絲織的,一尺布能換外門弟子半個月的月例。天權堂的庫房裏確實有,但那是給執事們擦拭本命法器用的,役徒連碰都不能碰。李闊這話,明擺着是刁難。
他抬起頭,想說“庫房的雲絲布需執事手令才能取用”,但看到李闊眼裏的嘲弄,話又咽了回去。
三年前,他剛入天璣堂時,李闊還是個卡在天璇境巔峰的內門弟子,見了他總要客客氣氣地喊“陳師弟”。後來他星竅破碎,李闊卻在一年後打通了天權星竅,成了執事。這世上的人情,有時候比星竅碎得還快。
“怎麼?聽不懂話?”李闊往前一步,天權星竅裏的靈力微微一動,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在陳默肩膀上。那壓力不算強,卻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悶得人喘不過氣。“還是覺得自己當年是天璣堂的核心弟子,不屑做這些?”
陳默的膝蓋彎了彎,差點跪下去。他咬着牙,把那股屈辱咽進肚子裏,轉身往庫房走。路過月亮門時,他聽見李闊在身後冷笑:“真是條好狗,打一下動一下。”
庫房的門是鐵皮包的,上面掛着塊刻着“天權”二字的木牌。陳默推開時,鐵鏽摩擦的聲音像在拉鋸。庫房裏很暗,只有屋頂的氣窗透進一縷微光,照亮了架子上層層疊疊的器物——有斷了弦的靈琴,有缺了角的法盤,還有些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破爛,蒙着厚厚的灰,像一群被遺忘的幽靈。
第三排架子最高層,果然堆着幾匹雲絲布,銀白的絲線在微光裏泛着柔和的光澤。陳默搬了個木梯,爬上去取下一塊。布料很輕,像抓着一團雲,指尖劃過,能感覺到裏面流淌的微弱靈氣——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接觸到帶靈氣的東西。
他忍不住把雲絲布貼在胸口,那裏本該是天璣星竅的位置。三年前,那裏像揣着個小太陽,能引動天地靈氣在經脈裏奔騰;現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連雲絲布裏這點微末的靈氣,都透不進去分毫。
“呵,還沒放棄?”
李闊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嚇了陳默一跳,雲絲布差點從手裏滑下去。李闊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進來,正靠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都三年了,還指望星竅自己長好?我要是你,早就卷鋪蓋下山了,至少在凡間還能娶個媳婦,生幾個娃,總比在這裏當條喪家犬強。”
陳默攥緊雲絲布,轉身往外走。他不想和李闊爭辯,或者說,他沒資格爭辯。在青雲宗,修爲就是道理,沒了修爲,連沉默都像是一種挑釁。
“站住。”李闊突然道,“把那些廢符燒了。”
他指了指庫房角落的一堆符紙。那是前幾日清點符籙時挑出來的廢符,朱砂符文褪色,靈力散逸,留着只會滋生邪氣,按規矩要扔進焚化爐銷毀。陳默看了一眼,那堆符紙足有半人高,夠他燒一個時辰的。
但他沒說什麼,抱起符紙往焚化爐走。
焚化爐在後院最偏僻的角落,是個丈高的銅爐,爐口常年飄着青灰色的靈火。這火是用“離火符”催動的,溫度比凡火高十倍,別說是符紙,就是鐵塊扔進去,半個時辰也能熔成鐵水。陳默將懷裏的符紙一捧捧扔進爐口,靈火“騰”地竄起,符紙瞬間蜷曲、變黑,最後化爲灰燼,被爐口的風吹散。
他燒得很慢,一來是符紙太多,二來是想躲一會兒。天權堂的人都知道,李闊最近總找他的麻煩。有人說,是因爲當年陳默在天璣堂時,搶過李闊的風頭;也有人說,是李闊想從他嘴裏套出當年黑風谷遇襲的細節——據說那些邪修手裏,有件能碎人星竅的秘寶,李闊一直惦記着。
陳默不在乎他們怎麼說。他只想安安靜靜地活着,哪怕每天擦鼎、燒符、被人罵,也好過像那些碎在黑風谷的同門一樣,連骨頭都找不到。
就在他拿起最後一摞符紙時,指尖突然碰到了個硬東西。
那東西藏在符紙堆最底下,被幾張殘破的“御風符”蓋着。陳默抽出來一看,是塊巴掌大的木牌,黑沉沉的,像是用老陰沉木做的,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紋路,既不是青雲宗的符文,也不是他見過的任何一種陣法圖。紋路扭曲纏繞,像無數條細小的蛇在爬行,看得久了,眼睛會有些發花。
木牌的一角被燒得焦黑,邊緣卻很光滑,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陳默捏着木牌的邊緣,入手一片冰涼,像是握着塊剛從冰窖裏取出來的鐵,但仔細一品,又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熱順着指尖往上爬,很是詭異。
這是什麼?
他翻來覆去地看,木牌背面刻着個模糊的圖案,像是半個星辰,缺了一角,看着有點眼熟,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還沒燒完?”
李闊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不耐煩。陳默心裏一緊,下意識地把木牌塞進了袖口。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藏,只是覺得這木牌很特別,不該被李闊看到。
“馬上就好,執事。”他加快速度,將最後一摞符紙扔進焚化爐,靈火“轟”地一聲,竄起半尺高,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
李闊走了過來,目光在焚化爐裏掃了一圈,又落在陳默身上:“剛才在看什麼?”
“沒什麼。”陳默低着頭,袖口的木牌像是在發燙,“就是幾張破符,粘在一起了。”
“是嗎?”李闊眯起眼睛,往前走了一步。他比陳默高半個頭,天權星竅裏的靈力緩緩釋放出來,像一張無形的網,罩向陳默,“我怎麼看着,你手裏好像攥着什麼東西?”
陳默的心跳瞬間快了起來。他能感覺到李闊的靈力在探查他的身體,雖然他現在修爲盡失,但役徒的衣服是用粗麻布做的,藏不住東西。
“真的沒有,執事。”他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抵住了滾燙的焚化爐壁,灼痛感透過粗布傳來,讓他清醒了幾分。
李闊卻不依不饒,伸手就去抓陳默的手腕:“拿出來看看,要是沒什麼,我自然不會爲難你。”
他的指尖帶着靈力,碰在陳默手腕上的瞬間,陳默只覺得一股大力傳來,手腕一麻,藏在袖口的木牌“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木牌上。
李闊的眼睛亮了一下,彎腰就要去撿。陳默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撲過去,搶先一步把木牌攥在了手裏。
“放肆!”李闊怒喝一聲,天權星竅裏的靈力驟然爆發,一股勁風掃在陳默胸口,把他掀飛出去。陳默撞在焚化爐上,喉嚨一甜,一口血差點噴出來。但他死死攥着木牌,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一塊破木牌,你至於嗎?”李闊一步步逼近,眼神陰鷙,“給我,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陳默抬起頭,擦掉嘴角的血絲,看着李闊:“這是我撿的,不是宗門的東西。”
“在天權堂撿到的,就是天權堂的東西!”李闊冷笑,“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他抬手一掌拍向陳默胸口,掌風凌厲,帶着天權境修士的威壓。陳默知道自己躲不開,只能閉上眼睛,將木牌緊緊按在胸口——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或許只是不想讓這唯一能讓他覺得“特別”的東西,落入李闊手裏。
就在李闊的手掌即將碰到他胸口的瞬間,異變陡生!
陳默手裏的木牌突然爆發出一陣微弱的紅光,那些扭曲的紋路像是活了過來,順着他的指縫,猛地鑽進了他的掌心!
“嗤——”
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在肉上,陳默只覺得掌心傳來一陣劇痛,緊接着,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順着手臂直沖胸口——那正是他早已碎裂、死寂了三年的天璣星竅所在!
“呃啊!”
他忍不住痛呼出聲,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那股寒意沖進星竅的瞬間,他仿佛聽到了“咔嚓”一聲輕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裂開了。緊接着,一股暖流從星竅深處涌出來,順着經脈蔓延全身,所過之處,三年來積攢的疲憊和傷痛,竟然在一點點消退。
更讓他驚駭的是,腦海裏突然多出了一段段陌生的文字,像是某種功法口訣,晦澀難懂,卻又仿佛與生俱來般,烙印在他的識海深處。
其中最清晰的一句,是:
“北鬥有缺,補以鎮星……”
李闊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他看着陳默痛苦地蜷縮在地上,胸口處隱隱有紅光透出,那光芒很淡,卻帶着一種讓他心悸的氣息。
“你……你胸口怎麼回事?”李闊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驚疑不定地看着陳默。
陳默說不出話,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碎裂的星竅碎片,正在那股暖流的包裹下,一點點聚攏、拼接。雖然還很模糊,但他能肯定——那是靈氣!是他失去了三年的靈氣!
就在這時,天權堂前殿傳來一陣騷動,緊接着,一道刺目的金光沖天而起,穿透了青雲宗的霧紗,直上雲霄!
那是“量天鏡”的光芒!
只有在檢測到足以撼動宗門根基的修行異象時,量天鏡才會發出這樣的金光!
李闊猛地回頭,看向金光升起的方向,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量天鏡……怎麼會突然異動?”
他再回頭看向陳默時,眼神裏已經充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因爲陳默胸口的紅光越來越亮,隱約能看到一個殘缺的星辰輪廓——那是……天璣星竅的形狀!
“不……不可能!”李闊失聲驚呼,“你的天璣星竅明明已經碎了!怎麼會……”
陳默緩緩抬起頭,掌心的劇痛已經消失,只留下一個淡淡的暗紅色紋路,形狀像是半個星辰。他能感覺到,體內的靈氣雖然微弱,卻在穩步增長,胸口的星竅像是枯木逢春,重新煥發了生機。
他看着李闊驚恐的臉,又看向天權堂前殿那道直沖雲霄的金光,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
三年了。
他像塵埃一樣,在天權堂的角落裏待了三年。
現在,這塵埃裏,好像有光要透出來了。
而他知道,這道光,絕不會只照亮他自己。
前殿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夾雜着弟子的驚呼、執事的喝問,還有幾道強橫的氣息正在快速靠近——那是玉衡境長老的氣息。
陳默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他的目光越過李闊,看向月亮門外那片被金光染成金色的霧紗,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他的修行,或許真的可以重新開始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道從他胸口亮起的微光,不僅驚動了青雲宗,更在冥冥之中,撥動了一根跨越小世界、中世界、大世界,乃至整個宇宙的弦。
那根弦的名字,叫“北鬥”。
也叫“華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