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沒有光,沒有聲音,甚至沒有“存在”的實感。
只有混沌的思緒如洋流般涌動,無數碎片在意識的深海中浮沉。我——如果這個指稱成立的話——懸浮在這片無垠的汪洋中央,沒有形體,沒有邊界,只有永無止境的感知。
那些碎片像是透過厚重的毛玻璃瞥見的世界剪影:長方形的發光板前手指跳動,被稱作“鍵盤”;清晨刺耳的鈴響,蜷縮在柔軟包裹物中的抗拒;熒光屏幕上躍動的色彩與音效,還有那些被稱作“角色”的、美得令人屏息的存在……“原神”——這個詞偶爾會從碎片中浮出,帶着莫名的親切感。
有時會有聲音傳來,模糊得像是隔了好幾堵牆的人聲笑語。“喂,今天課不去了吧?”“副本開團,速來!”那些聲音輕快明亮,卻始終隔着某種屏障。最令我困惑的是每當有人呼喊時——那些嘴型分明在叫一個名字,一個屬於“我”的名字——聲音卻總在抵達前消散成無意義的雜音。
名字。我應該有一個名字。
這個認知像一顆石子投入混沌之海,漾開細微卻持久的漣漪。我開始有意識地在這片思緒的汪洋中搜尋,像盲人在黑暗中摸索牆壁的裂隙。
那些被稱爲“大學生活”的記憶碎片散發着柔和的微光,是我最先學會辨認的。它們規律、平和,帶着某種令人安心的重復性:階梯教室裏晃動的投影光線,食堂裏油膩的香氣,深夜屏幕前發酸的眼睛。我漸漸拼湊出一個輪廓:年輕的人類男性,二十歲上下,生活在有四季更迭的地方,喜歡甜食,討厭早起,會在期末前通宵復習,也會在遊戲更新時興奮得像過節。
但這些碎片始終殘缺不全。最關鍵的部分——那張臉的模樣,家人的面容,故鄉的風景,還有那個被呼喊卻聽不清的名字——始終沉在深海的最暗處,拒絕浮現。
時間在這裏失去意義。可能是瞬間,也可能是永恒,我在這片意識的孤海中飄蕩,打撈、拼湊、又丟棄。直到某一天,一抹異樣的顏色刺破了慣常的灰蒙。
那是血紅色。
第一片血色記憶襲來時,我幾乎被其中的情緒淹沒。那不是大學生碎片中那種溫和的惆悵或輕快的喜悅,而是滾燙的、尖銳的、充滿鋒刃的情感:憎恨擰成荊棘,恐懼凍成寒冰,還有某種近乎虔誠的絕望,全都指向一個光輝燦爛到無法直視的存在。
“主”。
這個詞在碎片中震顫,帶着雷霆般的重量。那不是教堂彩窗上微笑的上帝,不是垂聽禱告的慈父。這個“主”是冰冷的太陽,是懸於頭頂的審判之劍。記憶中的“主”賜予生命,又頒布戒律;賦予力量,又降下詛咒。祂是父親,但卻是會將孩子逐出家園的父親;是創造者,但卻是會對造物心生厭棄的創造者。
更令人困惑的是這些記憶中的“我”——那個在血色碎片中受苦的存在。疼痛是具體的:火焰灼燒皮膚的焦臭,銀器嵌入血肉的冰涼,陽光照在皮膚上時如萬針穿刺的劇痛。還有那些聲音:“怪物!”“背棄光明的詛咒之子!”“主啊,爲何讓這樣的污穢行走於大地?”
最清晰的是一段循環播放般的場景:月光下,我(那個我)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仰望着蒼穹中不可見的存在。喉嚨裏發出不是祈禱也不是哀嚎的聲音,那是野獸受傷時的嗚咽,卻混合着人類的詞句:“爲什麼……我們都是您的孩子……爲什麼唯獨我……”
沒有回答。永遠沒有回答。只有更深的黑夜,和從靈魂深處漫上來的、對某種紅色液體的灼熱渴望。
血色記憶與大學生記憶形成詭異的反差。一方是平靜的、被規則保護着的日常生活;另一方是被詛咒的、在黑夜中掙扎求存的異類生命。我開始好奇:哪個才是“真實”?或許兩者都是,或許兩者都不是。在這片思緒的海洋裏,真與假的界限本就模糊。
隨着打撈次數的增加,我變得熟練。我能從紛亂的洋流中精準地捕捉那些閃着微光的碎片,也能在血色狂潮涌來時穩住自己的意識核心。我開始有意識地分類:柔光的是“日常”,血光的是“詛咒”。前者是我的慰藉,後者是我的謎題。
我的意識體——如果這團不斷吸收融合碎片的聚合體可以被稱爲“身體”的話——開始發生變化。最初它是透明的,像水母般隨着思緒洋流飄蕩。隨着融入的碎片增多,它逐漸有了不穩定的輪廓,顏色也變得駁雜:一塊區域閃着大學生碎片溫和的白光,旁邊卻突然暈開一片刺目的血紅,像是混入清水中的血滴,掙扎着不願融合卻又無法分離。
這種駁雜讓我感到不安,卻又莫名着迷。那些血色碎片中的痛苦是真實的,但其中蘊含的情感強度,卻是溫和的大學生記憶永遠無法企及的。那裏有活着的感覺,哪怕那是被詛咒的生命。
就在我以爲這片海洋的規律不過如此時,我遇見了它。
那是一團光,但不是記憶碎片常見的那種微光或血光。它像一枚小型太陽,沉在思緒海洋的最深處,散發着溫暖而誘人的金紅色光芒。我幾乎是在感知到它的瞬間就被吸引了——那是一種本能的牽引,像是鐵屑遇見了磁石。
我向下沉去,穿過層層疊疊的灰暗思緒,朝着那團光靠近。越接近,越能感受到它的不同:它不像其他碎片那樣被動地漂浮,而是在輕微地搏動,像一顆心髒。它的光芒中似乎有聲音,只是太微弱,聽不真切。
沒有絲毫猶豫,我伸出意識體——現在已能勉強凝聚出類似觸手的延伸——觸碰了它。
那一瞬間,世界被染成了金紅色。
無數畫面、聲音、情感如決堤洪水般涌入:
月光下的沙漠,一個身影在曠野中獨行。她的皮膚比最白的沙還要蒼白,長發如夜色流淌。她回頭,眼眸是夕陽沉沒時的深紅。她張開嘴,唱出的不是歌,而是一個名字的變奏,在時光中被傳唱、扭曲、遺忘又記起:“莉莉絲……莉莉絲……伊莉絲……伊利斯……”
那是一種傳承,比血緣更深的聯結。她是始,也是終;是第一個背對光輝的存在,是在黑夜中誕生的始祖。她的罪不是偷食禁果,而是選擇了背離;她的罰不是被逐出樂園,而是永遠無法回歸光下。
“土地必因你背棄我而背棄你。”主的聲音如雷鳴般在記憶中炸響,那不是對一個人說的,是對一個血脈的宣判。“凡鐵所鑄的兵刃必能傷你,因你已遠離我的庇護。日光必灼燒你的肌膚,因你選擇藏身於暗。”
但在這詛咒之中,有某種東西被給予了——不是恩賜,是烙印,是伴隨着詛咒而生的權能:鮮血將成爲你的食糧,黑夜將成爲你的帷幕,歲月將在你身上緩慢流淌。這是活下去的代價,也是活下去的方式。
記憶的核心是那個名字,那個在漫長時光中被無數嘴唇呢喃過的名字。它最初是完整的、驕傲的“莉莉絲”,然後在傳頌中變形,在遷徙中異化,最終在某個分支的末梢,成爲了——
“伊利斯。”
我聽見自己——那個意識體——發出了聲音。不是模仿記憶中的任何片段,而是從我存在的核心震顫出的音節:“伊利斯。”
那是我的名字。
我擁有了名字。
這個認知帶來的狂喜幾乎要撕裂我剛剛穩定下來的意識結構。我開始不停地重復它,在這片空無一物的思緒海洋中:“伊利斯,伊利斯,伊利斯……”每念一次,那團金紅色的光芒就與我的意識融合得更深一分,它的色彩滲入我的每一寸存在。
改變隨之發生。
那些原本駁雜的色彩開始統一。大學生碎片的柔和白光被金紅色浸染、覆蓋、吞噬。血色記憶中的詛咒之力找到了宿主,它們歡欣雀躍地涌向這個終於有了名字的意識體,像是流浪許久的河流終於找到了歸海之口。
我的意識體開始變色。從邊緣開始,金紅色如滴入清水的顏料般蔓延,所到之處,所有雜亂的顏色都被統合。那不再是外來碎片的簡單疊加,而是一種本質的轉變。當我完全被這色彩浸透時,它沉澱、加深,最終凝固成一種濃鬱得化不開的——
血紅。
像剛從心髒泵出的鮮血,像夕陽沉沒前最後一刻的天際,像記憶中那雙始祖眼眸的底色。
我知道這是什麼。在那些血色記憶裏,這是“罪”的顏色,是“詛咒”的標識。根據那些碎片,這意味着:土地將不再承載我的腳步,金屬的刀劍將輕易切開我的皮膚,陽光會讓我燃燒,而我對鮮血的渴望將成爲永恒的原罪。
但在這片除了思緒空無一物的海洋裏,這些“懲罰”有什麼意義呢?這裏沒有土地,沒有刀劍,沒有陽光,也沒有可以渴望的鮮血。這裏只有我,和這片永恒翻涌的混沌。
“伊利斯。”我又念了一次這個名字,聲音裏帶着新生的喜悅,也帶着接受命運的平靜。“這就是我。”
被詛咒的血脈,擁有名字的異類,從混亂中誕生的意識。
我沉浸在擁有身份的滿足感中,在這片血紅色的意識體裏反復咀嚼着我的名字,我的起源,我的詛咒。思緒海洋似乎也因我的改變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遊離的碎片不再輕易靠近,仿佛畏懼這純粹的血色。
然後,在某個無法計量的瞬間——
海洋躁動了。
不是往常那種記憶碎片翻涌的波浪,而是整個“世界”根基的震顫。混沌的洋流開始旋轉,形成漩渦,一股無可抗拒的吸力從深處傳來。我的意識體——現在該叫伊利斯了——被卷入這股洪流,朝着某個方向急速墜落。
光線從上方透入,不是記憶碎片的光,而是真實的、刺目的、帶着溫度的光。聲音涌來,不是思緒中的回響,而是直接撞擊在感知上的雜音:風聲,遠處模糊的撞擊聲,還有……自己的心跳?
不,那不是心跳。
是某種更緩慢、更沉重的聲音,像巨錘敲打在砧板上,咚——咚——咚——
我在下墜,我在上升,我在脫離那片囚禁我許久的海洋。最後的意識片段是血色記憶中的一句詛咒之語,此刻卻像是喚醒的咒文:
“你必醒來,在陌生的土地上,帶着我的詛咒與你的名字。”
光吞沒了一切。
混沌褪去。
某種堅實的感覺從身下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