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青溪村,空氣裏混着泥土與青草的氣味。
陳青禾推着行李箱,輪子在坑坑窪窪的水泥路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三年沒回來,這條路似乎更破了。路邊的野草瘋長,幾乎要吞沒幾處院牆,院牆上的“建設美麗鄉村”標語褪了色,邊角卷起,在風裏“啪嗒啪嗒”地響。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大學室友群裏在討論新工作、租房、加班。他掃了一眼,默默按熄屏幕。
村口的老槐樹還在。
他停下腳步,仰頭看去。三百年了,樹幹要三四人才能合抱,樹冠像把巨大的傘,遮出好大一片蔭涼。小時候,這裏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夏天傍晚,老人搖着蒲扇講古,孩子們圍着樹追跑,蟬鳴一聲高過一聲。
現在,樹下空蕩蕩的,只散落着幾個石墩。樹幹上纏着的那幾條祈福紅布,顏色舊得發白,布頭在風裏無力地飄着。
“青禾?是青禾回來啦?”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陳青禾轉身,看見老村長陳伯拄着拐杖,正眯着眼看他。老人背佝僂得厲害,臉上皺紋深得像刀刻。
“陳伯。”陳青禾連忙走過去,“您老身體還好?”
“好,好。”陳伯笑得滿臉褶子堆起來,拉着他上下打量,“大學生回來啦?不走了吧?”
“不走了。”陳青禾說,“打算在家做點事。”
“在家好,在家好。”陳伯連連點頭,渾濁的眼睛裏有些欣慰,又有些別的什麼,像是擔憂,又像是無奈。他看向老槐樹,嘆了口氣,“這樹啊,今年葉子發得少,怕是……唉。”
陳青禾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這才注意到,那滿樹的綠意裏,確實夾雜着不少枯黃的葉子。幾根粗大的枝椏光禿禿的,像老人幹瘦的手臂伸向天空。
“會好的。”他輕聲說,不知是說給陳伯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回到家,天已經擦黑。
青溪村十七號,一座帶小院的兩層磚房。院牆刷了白,但雨水沖刷出暗黃的痕跡。鐵門“吱呀”一聲推開,母親張秀蘭正在院子裏摘菜。
“媽。”
張秀蘭抬起頭,愣了愣,手裏的豆角掉在地上。
“青禾?”她站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過來,“怎麼不打個電話?吃飯了沒?你爸去鎮上進貨了,小雨在學校晚自習,我這就給你弄飯去……”
“媽,別忙,我吃過了。”陳青禾拉住她。
母親卻已經轉身進了廚房,鍋碗瓢盆的聲音叮當響起,伴隨着她絮絮的念叨:“回來好,回來好……外面哪有家裏好。你那個房間我每周都打掃,被子前天才曬過……”
陳青禾鼻子有些發酸。
晚飯是簡單的家常菜:青椒炒蛋,臘肉炒筍幹,一碗絲瓜湯。父親陳建國回來了,父子倆對坐着,話不多。父親問了幾句城裏的情況,聽說他辭了工作,沉默了一會兒,夾了塊臘肉放進他碗裏。
“想清楚了就行。”父親說,“家裏不缺你一口飯。”
“爸,我不是回來吃飯的。”陳青禾放下筷子,“我學的是農學,咱們村這環境,這土地,好好弄,能行。我看了資料,咱們這的土質其實很適合種一些高價值的菌菇,還有生態稻米……”
陳建國聽着,沒打斷他。等他說完,才慢慢道:“村裏年輕人都走光了,剩下的都是老弱。你那些想法,要人,要錢,要技術。咱們有什麼?”
“我有技術。”陳青禾說,“錢我攢了一些,可以先小規模試。人……”他頓了頓,“事做起來,人慢慢會有的。”
父親沒再說什麼,只是又給他夾了塊肉。
夜裏,陳青禾躺在自己房間的木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小時候貼的星空貼紙。有些已經脫落了,留下斑駁的膠印。窗外是熟悉的蟲鳴,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他打開手機,翻看自己做的計劃書。生態農業合作社,短視頻直播帶貨,農家樂體驗……每一個方案他都反復推敲過,自認爲可行。
可父親的話在耳邊回響。
要人,要錢,要技術。
他閉上眼,想起白天的老槐樹,想起陳伯混濁的眼睛,想起村裏那些緊閉的大門,院子裏荒蕪的菜地。
真的能行嗎?
兩周後。
清晨五點,陳青禾就扛着鋤頭下了地。
他家的兩畝水田在村西頭,挨着小溪。父親原本種着稻子,但這兩年腰不好,只隨便撒了些秧苗,收成勉強夠自家吃。
陳青禾挽起褲腿,踩進還有些涼意的泥水裏。他計劃先劃出一分地做試驗田,引進新型稻魚共生系統——稻田裏養魚,魚吃蟲除草,魚糞肥田,形成小生態循環。
挖溝,築埂,引水。
汗水順着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裏,澀得發疼。他直起腰,用胳膊擦了擦,看着初具雛形的田埂,心裏涌起一絲成就感。
“青禾哥!”
清脆的聲音從田埂上傳來。
是隔壁家的趙小滿,十五歲,讀初三。父母都在外打工,他跟奶奶生活。這孩子機靈,對陳青禾做的事特別好奇,一有空就跑來看。
“小滿,幫我拿一下那邊的尺子。”
“好嘞!”
一上午,兩人在田裏忙活。陳青禾一邊幹活,一邊給小滿講解原理:“你看,這溝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太深了,魚容易跑;太淺了,水循環不好……”
小滿聽得認真,黑亮的眼睛裏全是光:“青禾哥,你真厲害,懂這麼多!以後我也要考農大!”
陳青禾笑笑,揉了揉他的腦袋。
中午回家吃飯,他架起手機,開始拍今天的素材。鏡頭對着剛整好的試驗田,他一邊展示一邊講解:“……傳統種植模式對土地消耗大,農藥化肥殘留多。這種稻魚共生模式,不僅能減少投入,還能改善土壤,產出的稻米和魚都是純生態的……”
視頻發到平台上,標題是“大學生回鄉種田日記第一天”。
播放量:127。
點贊:8,其中5個是大學同學點的。
評論:3條。
“加油!”
“真回去種地了啊?”
“這能賺到錢?”
陳青禾深吸一口氣,關掉手機。
下午,他去鎮上買了魚苗和特制的防逃網。回來時路過村委會,看見門口貼着告示:因鄉村統一規劃需要,村東頭老祠堂及周邊土地將被征收,用於建設標準化養殖場,請相關村民配合。
祠堂?
陳青禾心頭一緊。那是青溪村陳氏一族的祖祠,雖然破舊,但每年清明、春節,村裏老人還是會去祭掃。更重要的是,祠堂後面有一大片古樹林,其中不少是上百年的老樹。
他找到陳伯。
“伯,祠堂真要拆?”
陳伯正蹲在門口抽煙,煙霧繚繞裏,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文件下來了。說是招商引資,鎮上賈老板要來建養殖場,能給村裏解決就業,增加收入。”
“可是那些老樹……”
“樹?”陳伯苦笑,“人家說了,不就是幾棵樹,砍了再種新的。青禾啊,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村裏現在這樣……有點機會,不容易。”
“那是我們村的根!”陳青禾聲音有些急,“祠堂拆了,樹砍了,青溪村還是青溪村嗎?再說,那種集中式養殖場,污染有多大您知道嗎?到時候污水排進小溪,全村的水都完了!”
陳伯沉默地抽着煙,半天才說:“後天開村民大會,你要有話,到會上說去。”
村民大會在村委會前的空地上舉行。
來了三十多號人,多是老人,稀稀拉拉地坐着。鎮上來了一位副鎮長,還有個穿着Polo衫、肚腩微凸的中年男人,就是賈老板。
副鎮長講話,大道理一套套的:發展是硬道理,要解放思想,抓住機遇……賈老板則承諾,養殖場建起來,至少招三十個工人,工資兩千五起步,還給村裏修路。
老人們聽着,交頭接耳,臉上有猶豫,有期盼,也有茫然。
陳青禾站起來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過來。
“各位叔伯嬸娘,”他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聲音平穩,“我叫陳青禾,咱們村陳建國家的。我剛從農大畢業回來,想跟大家說說我的看法。”
他走到前面,打開手機,投影出幾張圖片。“這是我查到的資料。這種密集型養殖場,畜禽糞便和污水如果處理不當,會對土壤、水源造成嚴重污染。我們村的小溪是活水,連着下遊好幾個村,一旦污染,影響的是整個流域。”
有人低聲議論。
賈老板笑着插話:“這位小兄弟多慮了。我們用的是最先進的環保設備,絕對達標排放。”
“再先進的設備,也需要嚴格監管和維護。”陳青禾看向他,“賈老板,您可以承諾,未來十年、二十年,都能保證不出一丁點問題嗎?一旦出問題,我們村的水,我們子孫後代的水,怎麼辦?”
賈老板笑容淡了些。
陳青禾調出另一張圖,是祠堂和古樹林的照片。“再說這些祠堂,這些老樹。它們可能不能直接換成錢,但它們是我們村的記憶,是我們祖輩留下的東西。砍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發展不是只有拆舊建新這一條路。我們可以發展生態農業,搞鄉村旅遊,保護好我們的環境,這才是長久的飯碗。”
他說得有些激動,額角滲出細汗。
台下安靜了片刻。
一個老人開口:“青禾娃說得在理……那祠堂,我爺爺的爺爺就在那兒磕過頭。”
另一個卻說:“可人家賈老板能給現錢啊。我兒子在城裏打工,一個月才掙三四千,還累死累活。要是在家門口就能掙兩千五,那……”
“就是,說得輕巧,生態農業,旅遊,那得投多少錢?等得及嗎?”
“咱們這些老骨頭,還能等幾年?”
議論聲越來越大,分歧明顯。
副鎮長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大家的意思我們都聽到了。這件事,村裏再研究研究,鎮上也會綜合考慮。今天就到這兒吧。”
人群散去時,陳青禾看到陳伯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背着手慢慢走了。
夕陽西下,把他影子拉得很長。
他獨自走到祠堂前。
夕陽的餘暉給青磚黑瓦塗上一層暖金色,飛檐上的脊獸沉默地望着遠方。祠堂前的石階縫隙裏,青苔厚實。那幾棵老樹,樟樹、柏樹、銀杏,枝幹遒勁,樹冠如雲。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語。
他伸手,摸了摸那棵最老的柏樹粗糙的樹皮。冰涼,粗糲,帶着時光的質感。
“我能做點什麼?”他低聲問。
樹不會回答。只有晚歸的鳥雀,在枝葉間撲棱棱飛過。
夜色漸濃。
陳青禾沒有回家,他沿着祠堂後的山坡慢慢走。月光很淡,勉強照亮腳下的土路。心裏堵得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攥着他。
他知道鄉親們要什麼——要看得見的希望,要能攥在手裏的錢。他的藍圖太遙遠,賈老板的承諾卻近在眼前。
可難道就眼睜睜看着祠堂被推平,老樹被砍倒,小溪被污染?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山坡高處。從這裏能俯瞰整個青溪村。點點燈火在夜色裏明滅,大部分窗戶都是暗的——那是沒人在家的空房。村裏的狗偶爾叫兩聲,更顯得寂靜。
手機又震動起來。是大學同學群,有人在分享新公司的下午茶,精致的蛋糕,冒着熱氣的咖啡。配文:“又是社畜的一天,還好有美食安慰。”
陳青禾看着,忽然覺得那一切離自己好遠。
山風吹來,帶着夜露的涼意。他抱了抱胳膊,準備下山。
就在這時,腳下忽然踢到一塊硬物。
他低頭,用手機電筒照去。
是一塊半埋在土裏的石碑。青黑色,邊緣破損,表面被苔蘚和泥土覆蓋了大半。他蹲下身,用手拂去表面的浮土。
借着微弱的光,勉強能辨認出一些模糊的字跡。不是現代的簡化字,是古體。他仔細辨認:“敕封……青溪……福德正神……界……”
福德正神?
土地神?
陳青禾心裏一動。小時候聽老人講過,每個村子都有土地公,保佑一方平安。但這只是傳說,誰也沒當真。
他繼續清理石碑周圍,發現這石碑埋得很深,只露出一角。看位置,正在祠堂的正後方山坡上,像是某種界碑。
好奇心驅使下,他找了根結實的木棍,開始小心地撬動石碑周圍的泥土。土很硬,夾雜着碎石,他費了不少勁,才讓石碑鬆動。
就在石碑徹底脫離泥土束縛的那一刹那——
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流,順着他的手指,倏然鑽入體內。
陳青禾渾身一震。
緊接着,眼前的世界仿佛搖晃了一下。月光似乎明亮了一瞬,四周草木的輪廓變得異常清晰,他甚至能“聽”到腳下土壤深處,細微的水流聲,蟲蟻爬動聲,根須緩慢生長的聲音。
一個蒼老、疲憊、仿佛隨時會消散的聲音,直接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五百載……終是……等到了……”
“爾心系鄉土……赤誠可鑑……”
“此界……托付於汝……”
“莫負……莫負……”
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弱,最終歸於沉寂。
與此同時,陳青禾“看到”自己眼前,憑空展開一道半透明的、泛着微光的界面。界面極其簡陋,像是某種古老卷軸的虛影,上面浮現出幾行古樸的文字:
【天道功德系統激活】
【檢測到宿主:陳青禾】
【綁定神職:青溪村土地(殘破·末代)】
【當前狀態:神力枯竭(0.1%)】
【可用功德:0】
【管轄範圍:青溪村(感知微弱)】
【首要任務:穩固神職根基(未開啓)】
陳青禾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月光,山林,村莊,石碑……還有眼前這詭異的界面。
是幻覺?是太累了?還是……
他猛地掐了自己胳膊一把。
疼。
不是夢。
晚風依舊涼,蟲鳴依舊窸窣。但有什麼東西,確確實實不一樣了。他能感覺到腳下這片土地,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模糊而又真切的“存在感”包裹着他。像是沉睡的巨物,剛剛翻了個身,呼出一口微弱的氣息。
那氣息,正與他相連。
界面上,文字微微一顫,更新了:
【檢測到轄區核心靈物(古槐)瀕臨枯死】
【緊急任務生成:救贖村口古槐】
【任務描述:古槐乃青溪村地脈節點,氣運象征。其生機斷絕在即,將導致地氣輕微潰散,影響本年度村域作物生長與居民健康。請設法使其復蘇。】
【任務獎勵:功德+50,開啓基礎神術(感知地脈)】
【失敗懲罰:神職根基動搖,神力永久性衰減】
【時限:三十個自然日】
古槐……
陳青禾猛地抬起頭,望向村口的方向。
夜色濃重,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仿佛能“感覺”到,在那個方向,有一團微弱到極點的、即將熄滅的“光”。
他扶着冰涼的石碑,慢慢站起身。
腿有些發軟,心跳得厲害。
手機屏幕還亮着,同學群裏的消息一條接一條跳出來,談論着加班、房價、明星八卦。那個世界喧囂而真實。
而此刻,腳下這片沉默的土地,和腦中那冰冷的任務提示,構成了另一個更加荒誕、卻不容置疑的真實。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帶着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
再睜開時,月光落在他眼裏,映出一點點細微的、他自己尚未察覺的變化。
“青溪村土地……陳青禾。”
他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古怪的稱呼,然後轉身,一步步走下山坡。
身影逐漸融入村落的黑暗裏。
祠堂背後的山坡上,那塊被挖出的古老石碑,在月光下靜靜躺着。碑身上模糊的字跡,似乎比剛才清晰了那麼一絲絲。
最下面一行小字,隱約可見:
“守一方水土,護萬家燈火。”
夜風吹過,山林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