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經閣內,歲月沉澱的靜謐仿佛擁有了重量。
李若愚並未直接走向地下秘地感應的中心,而是在那些發現過細微刻痕的木架、梁柱、牆磚旁緩步徘徊。他剛剛突破的第三重“山意”與蛻變後的自然道韻,如同最精密的探測漣漪,無聲無息地掃過每一寸看似平凡無奇的所在。
與之前不同,如今這些刻痕在他感知中,不再僅僅是孤立的印記。它們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彼此間流淌着一種極其微弱、卻堅韌無比的“勢”的連線。這連線並非真實存在,更像是一種法則層面的呼應,共同構成那巨大“自然道紋”殘缺部分的“經絡”。
他的手指再次拂過那木架內側的凹痕,這一次,指尖的灰色神力並未外放,而是內蘊着“化身山嶽”的沉凝意念,模擬着刻痕中那股古老沉靜的自然韻律。
嗡……
一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輕鳴,從指尖與木質的接觸點傳來。不是聲音,而是某種共鳴。李若愚心神劇震,立刻將全部感知聚焦於此。
只見那原本死寂的刻痕,在與他山意神力的特定頻率接觸下,竟微微泛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枯葉般的黃芒。緊接着,旁邊牆磚背面的刻痕、地板下的刻痕……所有他曾發現過的刻痕,如同被依次點燃的星火,接連亮起微光!
這些微光並非持續,而是如呼吸般明滅,彼此間光芒流轉的速度與節奏,竟與李若愚心跳、與拙峰地脈的搏動隱隱同步!更玄妙的是,這些明滅的光點,在空中隱約勾勒出了一個更加復雜、更加核心的紋路片段——那是之前雷夜驚鴻一瞥時未曾看清的、整個巨大道紋的“樞紐”部分!
這“樞紐”紋路一閃即逝,所有刻痕微光旋即熄滅,恢復原狀。
但李若愚已看得分明,並且將其牢牢烙印在神識深處。他閉上眼,腦海中,之前感悟的道紋一角與這新得的“樞紐”部分緩緩拼接、融合。雖然依舊殘缺大半,但整個道紋的“意”與“勢”,已能窺見大概輪廓——那並非攻擊或防御的符陣,而是一種闡述“山、地、天、人”和諧共存,引導自然偉力歸於“拙”與“藏”的至高道理。它本身,就是一種傳承的指引,一種開啓的權限!
“原來如此……鑰匙並非實物,而是對這‘自然道紋’的領悟程度,以及對拙峰‘山意’的掌握層次。”李若愚豁然開朗,“唯有山意達到第三重‘化身山嶽’,能與拙峰天地共鳴至深,且初步明悟此道紋真意,方可引動刻痕呼應,真正‘看見’並理解這樞紐所在。”
他走到藏經閣中央,此前感應中地下秘地的正上方。心中觀想那拼接後的殘缺道紋,尤其是新得的樞紐部分,同時將第三重山意緩緩釋放,不是壓迫,而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自身沉渾穩固的“山嶽之意”與腳下拙峰亙古的“山魂”輕柔交融。
這一次,沒有雷雨相助,全憑自身境界引動。
咔…咔咔……
極其細微的、仿佛岩石錯位又似鎖簧開啓的聲音,從地底深處傳來。李若愚腳下的青磚地板,無聲無息地向下沉降半寸,然後向兩側平滑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幽深石階入口。入口內沒有絲毫光亮,卻涌出一股精純無比、混合着泥土芬芳、草木清氣、岩石冷冽與歲月滄桑的渾厚氣息——那是未經任何人爲幹擾、最本源的“拙峰靈韻”!
李若愚沒有立刻進入。他站在入口旁,細細感應。入口開啓的瞬間,他感覺到整個拙峰的山勢都似乎微微調整了一下,變得更加和諧自然,仿佛一個殘缺的循環被補上了一小環。這秘地,果真與拙峰本源一體。
他拾級而下。石階不長,只有九級,盡頭是一個僅有三丈見方的天然石室。石室渾然天成,無任何雕琢痕跡,四壁與穹頂爬滿了發着微弱熒光的古老苔蘚,提供着朦朧的光源。室中別無長物,唯有一張粗糙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物。
那是一個由無數細密根須自然纏繞、凝結而成的根瘤,約莫拳頭大小,色澤灰褐,毫不起眼,仿佛剛從老槐樹下挖出。但李若愚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着驚人的生命力與一種難以言喻的靈性,其內部結構無比復雜,仿佛微縮了整座拙峰的地脈網絡與草木根系。
他走上前,雙手捧起根瘤。觸手溫潤,並不堅硬,反而有些彈性。神識探入,沒有抗拒,一股浩如煙海、卻又平和如春雨的信息流緩緩涌入心田。
這並非具體的功法秘籍,而是拙峰自開派以來,歷代真正領悟自然大道、山意有成的先賢,在此地靜坐悟道時,與拙峰本源交感,留下的感悟烙印!這些烙印包含了他們對山、對地、對草木、對四時、對生死枯榮、對“大巧若拙”的種種體會、疑惑、頓悟、乃至失敗的教訓。
它們雜亂、瑣碎、不成體系,如同漫天繁星。但每一顆“星”,都閃耀着真實不虛的智慧光芒。
其中,李若愚敏銳地捕捉到了數縷格外古老、格外凝練的烙印氣息。它們似乎觸及到了某種更深層的“道”——關於“勢”的極致凝聚與爆發,關於在至拙至靜中引動天地偉力的可能。這隱隱指向了拙峰失落傳承的核心,很可能與九秘之“皆”字秘存在關聯!只是這些烙印同樣殘缺,如同被迷霧包裹的路徑,只露出幾個模糊的腳印。
除了感悟烙印,李若愚還從這作爲“秘地核心”的根瘤中,接收到了關於拙峰本身更清晰的本源信息——山峰的“年齡”,地脈的主要走向與幾個關鍵節點,歷代護山陣法的殘留痕跡與原理(大多已失效),以及……一處隱秘的靈眼位置。
那靈眼位於拙峰山腹極深處,與主地脈相連,但因天然封印與歷代先賢的加固,靈力引而不發,極其內斂,乃是拙峰真正的底蘊所在,也是維持這地下秘地與根瘤靈性的源泉。非山意達到極高層次、得到根瘤認可者,根本無法察覺,更無法利用。
“這才是拙峰真正的寶藏……”李若愚心中明悟。功法傳承或許斷絕,但這匯聚了歷代先賢智慧感悟的烙印,以及這口滋養山峰本源的靈眼,才是拙峰傳承不絕的根。守拙老人坐化前,想必也已觸及此地,並將希望寄托於後來者。
他沒有貪多,將根瘤輕輕放回石台。此物不可移動,它是秘地的核心,也是連接歷代先賢感悟與拙峰本源的橋梁。日後需時時來此感悟,汲取智慧,溫養自身道途。
至於那口隱秘靈眼……李若愚記下位置與開啓方法(需要山意引動特定地脈節點)。現在還不是動用的時候,那是關鍵時刻用以支撐山峰或助益突破的底蘊。
他退出秘地,石階上升,入口閉合,地板恢復原狀,一切如常。
但李若愚知道,拙峰對他而言,再無秘密。他真正成爲了這座山峰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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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秘地歸來後,李若愚更加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在草廬靜坐,消化秘地所得的先賢感悟,穩固第三重山意,並嚐試以那殘缺道紋與根瘤中的古老烙印爲引,推演“皆”字秘可能的方向。
與此同時,他對外界信息的關注提升到了最高級別。通過遍布南域的自然印記,以及太玄門內周厚重、柳清婉偶爾傳來的消息,他密切關注着“禁地外圍試煉”的籌備進展。
果然,三年後,太玄門掌門正式頒下令諭:五年後,於宗門大比中選拔各峰精銳弟子,組成“禁地試煉隊”,由三位太上長老帶隊,前往荒古禁地外圍特定區域進行爲期一年的探索與磨礪。名義是錘煉弟子心志,探尋古之遺澤,增強宗門底蘊。
令諭一出,太玄門內氣氛頓時不同。各峰摩拳擦掌,尤其是星峰、劍峰、丹霞峰等實力強勁的主峰,門下精英弟子躍躍欲試,將此視爲揚名立萬、獲取機緣的良機。拙峰也接到了正式通知。
李若愚召集周厚重與柳清婉。
“此次試煉,我決定參加。”李若愚平靜道出決定。
周厚重一驚:“師父,您乃一峰之主,親自參與弟子試煉,恐有不妥,且荒古禁地凶險異常……”
柳清婉也面露憂色。
李若愚擺擺手:“無妨。我自有分寸。此去非爲爭名奪利,亦非尋寶。荒古禁地關乎甚大,我需親往一觀,把握其變化。”他看向二人,“我離去後,厚重,你執掌峰主令牌,主持拙峰一切事務。清婉,你心思縝密,輔佐厚重,約束好師弟。緊閉山門,潛心修行,外事一概不理。若有急事……”他略一沉吟,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山石,“以此石傳訊於我,我自有感應。”
這山石取自秘地石室,內含一絲根瘤靈韻與他的山意烙印,在一定範圍內可做簡單通訊。
周厚重與柳清婉見師父意決,只得鄭重應下。
接下來的兩年,李若愚依然以閉關爲主,但開始有針對性地準備。他重新梳理了所有關於荒古禁地的信息,特別是關於其“剝奪歲月”力量的種種描述與推測。他嚐試以自然道韻模擬、理解這種力量,思考可能的抵御或適應之法。
他進一步錘煉“重山符”,將其與自身山意結合更緊,並嚐試將根瘤中感悟到的一些關於“生機內斂”、“枯榮輪轉”的自然道理融入其中,增強其防護可能遭遇的歲月侵蝕之力。
他還特意去了一趟宗門庫房,用積累的貢獻點,兌換了幾種罕見的、用於穩固神魂、抵御詭異侵蝕的靈材,煉制了幾枚效用特殊的輔助符籙。
時間在準備中飛快流逝。
太玄歷三千八百一十三年秋,宗門大比如期舉行。李若愚並未下場與年輕弟子比鬥,其道宮三重天(近年又有精進)的修爲與一峰之主的身份,使他直接獲得了一個領隊級別的名額。此舉雖引來星峰等少數峰主微詞,但在掌門與幾位太上長老默許下,也無人敢公然反對。
大比選拔出三十名精銳弟子,皆爲各峰彼岸境中的佼佼者,甚至有幾位已半只腳踏入道宮。領隊除李若愚外,還有星峰一位道宮四重天的孫長老(正是當年提議試煉的激進派之一),以及一位來自厚土峰、以穩重著稱的吳長老。三位太上長老則隱於幕後,主要負責應對突發重大危機與掌控全局。
試煉隊伍於初冬出發,乘坐太玄門大型飛舟,穿越千山萬水,朝着那片籠罩在神秘與恐怖中的生命禁區邊緣駛去。
飛舟上,李若愚獨立於船舷,望着下方飛速掠過的山河。星峰的孫長老偶爾投來審視的目光,李若愚恍若未見。幾位年輕的弟子對他這位“低調古怪”的拙峰峰主頗爲好奇,但見他氣息沉靜如山,不怒自威,也不敢輕易上前搭話。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遠方天際,那片隱約可見的、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的朦朧地帶。
荒古禁地。
葉凡降臨北鬥的起點。
也是他等待了數百年的風暴之眼。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溫潤的傳訊石,又感受了一下體內與拙峰、與東荒南域各處“印記”的微弱聯系。
網已撒下,靜待魚來。
飛舟破雲,駛向未知的禁區邊緣。李若愚的心境,卻如他此刻腳下的甲板,平穩無波。
山,已就位。
只待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