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偏殿一夜變身“東宮拼音學堂”。
林昭明充分發揮“給點陽光就燦爛”特質,指揮小太監搬走沉重檀木桌椅,換上輕便矮幾坐墊(美其名曰“打破階級壁壘”)。牆上掛着她用大幅宣紙繪制的“拼音字母表”,旁邊附贈靈魂畫手配圖:引吭大鵝代表“e”,圓糕餅代表“o”,山洞小人代表“a”。
——這是她對抗PTSD的方式,越把拼音做得直白有趣,越能沖淡被導師否定的陰影。
李承晏第一次踏進“學堂”,腳步微頓。玄色錦袍與這幼稚活潑環境格格不入。他面無表情掃過牆上的畫,目光定格在矮幾後盤腿坐着、寫寫畫畫的林昭明身上。
“殿下早啊!”林昭明抬頭,笑容燦爛,手裏還拿着半塊偷藏點心,“吃了沒?學習要消耗腦力,空腹影響效率!”
王德福倒吸涼氣。李承晏眼角微抽:“開始吧。”
“好嘞!”林昭明拍掉點心屑,跳到字母表前,“今天主攻聲母、單韻母拼讀,和快樂小遊戲——‘多音字找不同’!”
教學方式,非常林昭明。
教“b”和“p”時,她拿起兩張薄紙片:“殿下,感受氣流!念‘b’紙片微動;念‘p’——‘噗’一下,紙片飛走!”
結果太子殿下對着紙片,一臉嚴肅念“b……”,紙片紋絲不動;念“p……”,用力過猛,紙片直接糊到王德福臉上。
王德福:“……”不敢動。
李承晏:“……”耳根可疑地紅了。
林昭明(拼命憋笑):“完美演示!殿下悟性真高!”
接着是“g、k、h”。林昭明清清嗓子:“想象喉嚨裏有小氣球。‘g’——氣球輕輕堵住;‘k’——氣球被戳破一點;‘h’——氣球沒了,氣流順暢。試試!”
李承晏看着她誇張的喉部動作和擬聲,覺得二十多年人生閱歷和東宮修養正接受嚴峻考驗。他試圖保持冷漠,但嘴唇嚅動幾下,聲音僵硬。
“不對不對,放鬆,想象你在冷笑,‘呵’——帶點氣音,h——”林昭明湊近,幾乎在他耳邊示範。
溫熱氣息拂過耳廓,李承晏身體一僵,猛地後撤半步,臉色更冷:“孤知曉了。繼續。”
“哦哦好。”林昭明退回原位,心裏嘀咕:古人真不禁逗。腦子裏閃過導師嘲諷:“你這教學方法太野!”PTSD瞬間發作,她攥拳默念:“拼音是火把,漢字才是宮殿。”
教學間隙,她向李承晏強調:“殿下,拼音標注的是當下洛陽讀書音的近似讀音,僅爲識字輔助,並非取代雅言正音,更非新創文字。它是火把,照亮認字的路;漢字才是太陽,是文明本身。”
多音字地獄正式開啓。
林昭明在黑板上寫“銀行”“行走”:“看!同一個‘行’,拼音標上háng和xíng,一目了然!再也不用死記‘上下文’!”
李承晏盯着兩個小符號,眉頭緊鎖。指尖在紙上反復描摹,低聲念:“銀háng……行zǒu……爲何一個字,要分兩種讀法?”
林昭明心裏咯噔——她忘了現代人拼音語感是本能,可對李承晏是憑空多出的“符號規則”。這就是“知識詛咒”——她覺得簡單的東西,教起來越教越崩潰。
“很簡單!”她耐着性子解釋,“‘行’表‘場所’讀háng,比如商行、店鋪;表‘動作’讀xíng,比如走路、行動!”
李承晏抬眸,眼神帶着學渣迷茫和學霸倔強:“那‘行伍’的‘行’?‘行將就木’的‘行’?”
林昭明張口就來:“háng!xíng!”
說完才反應——她能秒答是因二十年拼音語感打底,李承晏沒有。
她深吸氣,換更“通俗”說法:“殿下,您就記——帶‘地方’意思讀háng,帶‘動起來’意思讀xíng!”
李承晏沉默片刻,提筆寫:“‘行刺’的‘行’?”
“xíng!動作啊!”林昭明聲音拔高半分。
“‘行院’的‘行’?”
“háng!場所啊!”
“‘行樂’的‘行’?”
“xíng!”
“‘行市’的‘行’?”
“háng!”
十個問題下來,林昭明額頭冒汗。她看着李承晏依舊困惑的臉,一股無力感涌上——明明是幼兒園小朋友都能懂的規則,她居然教得口幹舌燥,對方還一臉“你在說什麼天書”。
“爲什麼!”林昭明終於繃不住,抓狂抓頭發,聲音帶崩潰,“a o e明明那麼簡單!拼起來就是讀音啊!怎麼教個‘行’字,比我當年寫畢業論文還難!”
她的失態落在李承晏眼裏,竟讓他緊繃嘴角幾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跳腳抓狂的小宮女——頭發亂糟糟,袖口沾炭灰,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挫敗,和朝堂上那些恭敬帶面具的大臣截然不同。
他忽然覺得,這比對着“他前切”“古忽反”發呆,有趣多了。
李承晏清嗓子,壓下嘴角笑意,重新擺出冷臉,卻忍不住補一句:“梯子能載人,卻不能代天。你覺得簡單,是因爲你……”
“是因爲我被知識詛咒了!”林就在她情緒最激烈的瞬間,她忽然感到頭頂那個塑料錦鯉發卡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以爲是錯覺的溫熱,但稍縱即逝。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抬手摸了摸發卡,粗糙的塑料表面已經恢復了冰涼。
李承晏若有所思重復:“知識……詛咒?”
林昭明正懊惱說漏嘴,沒注意到他指尖在拼音手札上反復描摹“xie”。半晌,他突然抬頭,眼神清冷,語氣帶剛學拼音的生澀:“xiè xie nǐ……”
林昭明眼睛一亮,剛想誇發音標準,就聽見他補後半句,聲音輕得像蚊子哼:“……de ěr duo hěn hǎo kàn。”
空氣瞬間安靜。
林昭明笑容僵在臉上,腦子裏轟的一聲——謝謝你的耳朵很好看?!
這是李承晏剛解鎖的“古早土味情話”被動技能,用剛學音節無意識地撩人。
她低頭看自己耳朵,又抬頭看李承晏。少年太子耳根已經紅透,從耳廓蔓延到脖頸,卻強裝鎮定,仿佛剛才那句土味情話是拼音教學“隨堂拓展”,手指緊攥筆杆,眼神飄向窗外梧桐樹,一副“我什麼都沒說”倔強模樣。
林昭明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心裏刷屏:太子你清醒一點!拼音是讓你認字的,不是讓你撩人的啊!
她咳兩聲,試圖挽救:“殿、殿下,‘謝謝’拼音用法很標準,就是……拓展內容可以省略哈!”
李承晏猛地收回目光,耳根更紅,啪地合上手札,冷聲:“孤只是……練習音節組合。無關其他。”
說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西偏殿,連批一半的奏折都忘了帶。
林昭明看着他倉皇背影,終於沒忍住,蹲在地上笑得直拍腿。
李承晏眉頭越鎖越緊,這些字像故意作對,每次出現都像微型考試。他努力記憶拼音標注,筆下記錄速度越來越快,字跡一絲不苟,甚至專門分類。
林昭明偷偷瞄他筆記,嚯!還用朱筆和墨筆做區別標記,疑難字旁有拼音縮寫和簡要釋義。這哪裏是筆記,簡直是學術檔案!卷,太卷了!不愧是頂級學(霸)渣!
爲加深印象(也可能惡趣味),林昭明祭出繞口令大法。
“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她念得飛快清晰。
李承晏薄唇緊抿,跟讀:“四是……十,十是……四,十四是……四十?”平翹舌和前後鼻音較勁,越急越亂,平日朝堂上條分縷析、擲地有聲的儲君,此刻被幾個簡單音節逼得額角冒汗,那句“四四是十十”脫口而出時,他猛地閉嘴,俊美臉上閃過空白和難以置信懊惱。
“噗——”林昭明沒忍住笑出聲,又趕緊捂嘴,肩膀直抖。
李承晏抬眸,眼神微微眯起。
“咳!殿下!這說明您平時說話太字正腔圓了,這種快速切換練習對您大有裨益!”林昭明趕緊找補,眼睛彎成月牙,“再來一遍,慢一點,跟我節奏,四——是——四——”
李承晏看着她幸災樂禍又強裝正經樣子,忽然覺得跟這莫名其妙宮女較真有點掉價。他深吸氣,拋開雜念,跟着節奏慢慢練習。幾遍之後,竟也順暢不少。
“看!是不是有進步?”林昭明豎大拇指,彩虹屁隨口就來,“殿下果然天賦異稟,一點就通!照這速度,很快就能去天橋底下……啊不是,是去朝堂之上舌戰群儒了!”
李承晏懶得理會胡言亂語,但心底那點因多年識字困難積鬱的煩躁,似乎在一次次笨拙卻有效的拼讀練習中,被悄悄磨平些許。他看着紙上清晰拼音組合,一種陌生的、名爲“掌控感”的東西,隱隱滋生。
課程間歇,書案上呈來邊關急奏。李承晏剛落座,指尖碰到奏折瞬間,周身氣場驟然切換——方才被繞口令逼得額角冒汗窘迫消失殆盡,脊背挺直,眼神銳利如鷹,朱筆落下力道沉穩,批閱字跡鐵畫銀鉤,帶着不容置疑帝王威嚴。
這就是他的“奏折依賴症”發作,只要批折子,就自動切換成朝堂上殺伐果決儲君。
林昭明看得嘖嘖稱奇,趁他專注,偷偷在他手邊鎮紙上貼拼音標籤“zhèn zhǐ”。
等李承晏批完最後字,放下朱筆起身刹那,氣場又“唰”地回落——他一離開書桌,“奏折依賴症”buff消失,秒變“小學雞”。
他瞥見鎮紙上標籤,眉頭微蹙,彎腰湊近看,像極了課堂上好奇提問的小學雞,甚至忍不住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歪扭的“zhèn”。
“這是何意?”他問,語氣裏沒了批折時的冷冽,反倒帶點懵懂。
林昭明憋笑:“殿下,這是鎮紙拼音呀!您批折時這麼A,怎麼一看拼音就變乖了?”
李承晏耳根瞬間泛紅,猛地直起身,試圖找回威嚴:“放肆!孤只是……好奇。”
林昭明也不閒着,在角落繼續“創作”——用拼音給東宮常見物品貼標籤。“門”(mén)、“窗”(chuāng)、“桌”(zhuō)、“椅”(yǐ),甚至試圖在路過小太監背後貼“人”(rén),被王德福驚恐制止。
她還改良宮女月事帶(用更柔軟棉布內襯),偷偷用拼音寫簡易使用清潔說明,在底層宮女中小範圍流傳,收獲一波真誠感激和“林先生好厲害”星星眼。林昭明心裏美滋滋:看,知識就是力量,穿越也要做生產力!
這日下課後,李承晏未立刻離開。他拿起戶部新送奏折,走到林昭明面前,指尖在某處一點,語氣平淡無波:“此二字,何讀?”
林昭明湊過去,是“齟齬”(jǔ yǔ)。她熟練標拼音,簡單解釋“牙齒不齊,比喻意見不合”。
李承晏看着拼音,默念兩遍,又結合上下文看,恍然:“原來如此。竟是此意。”他提筆,在旁邊批注幾句,言辭犀利,直指問題核心。擱筆後,他看向林昭明,頓了頓,道:“此法,確能省去些許翻查之功。”
語氣依舊平淡,但林昭明聽出來了,這已是太子殿下極高褒獎!她立刻順杆爬:“殿下,這才哪到哪!等您熟練掌握,看書看折子,速度能翻倍!效率就是生命,時間就是……呃,就是更多政務處理能力!”
李承晏不置可否,卻吩咐王德福:“將孤近日所閱文書,凡有生僻疑難處,皆抄錄一份,送予林先生標注拼音。”
“是!”王德福應道,心裏嘀咕:殿下這怕是……學上癮了?
林昭明心花怒放:來了來了,真題實踐環節!太子爺私人定制化拼音輔導教材!
幾日的教學下來,林昭明發現,有個人聽得比太子還認真。總管太監王德福,總是悄無聲息地侍立在角落,目光緊緊追隨着她手中的炭筆,嘴唇無意識地輕輕嚅動,卻從不發出聲音。
這日課後,李承晏被皇帝召見。林昭明整理教具時,看見王德福依舊站在那兒,對着牆上那個大大的“a”字出神,眼神裏有一種她看不懂的渴望。
“王總管也對拼音感興趣?”林昭明隨口問。
王德福像是受了一驚,慌忙躬身,擺了擺手,臉上擠出一個慣常的、略帶謙卑的笑容,卻依舊不語。
旁邊一個機靈的小太監湊過來,壓低聲音對林昭明說:“林先生莫怪,王爺爺他……早年間在宮裏當差時,因傳話傳錯了一個字,惹了大禍,被……被罰了。”小太監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面露不忍,“舌頭沒了半截,說不了清楚話了,這些年都盡量不開口。咱們聽着都費勁,他自己也難受。”
林昭明愣住了,看向王德福。老太監垂下眼簾,默認了,那總是挺直的背脊似乎也佝僂了幾分。
林昭明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拿起一張紙,寫下“王公公,您好”,然後在旁邊工整地標上拼音 “wáng gōng gong, nín hǎo” ,遞到他面前,聲音放得格外輕柔:“您看,不用舌頭說,用筆‘說’。拼音標好,任誰看了,都能讀出您想說的字,一個都不會錯。”
王德福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張紙,又猛地抬頭看向林昭明,昏黃的老眼裏瞬間涌上一層水光。他伸出枯瘦的手,顫抖着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如同接過什麼稀世珍寶。他指着“好”字的拼音“hǎo”,又指指自己的嘴,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急切地看着林昭明。
林昭明用力點頭:“對!就是這個音!‘好’!寫得明明白白!”
王德福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他緊緊攥着那張紙,對着林昭明深深、深深地躬下身去,肩膀無聲地聳動。那不僅僅是對一種新學問的感激,更像是一個在無聲世界裏囚禁了半生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扇透光的窗。
從此,東宮出現奇景:太子殿下批閱奏折時,手邊常備一本不起眼小冊子(拼音手札);與大臣議事間歇,指尖會無意識在袖中勾勒;甚至某次御膳房送新式點心,他看了一眼名字,下意識低聲拼讀:“茯……苓……糕?fú líng gāo。”
侍立一旁的王德福:“???”殿下您是在給點心相面嗎?
而西偏殿燈火,每晚亮到很晚。裏面時而傳出誇張“a——o——e——”,時而爆出林昭明忍俊不禁笑聲和李承晏壓抑惱火的“林、曉、曉!”。拼音的鬼畫符,和太子爺高冷面具下的裂痕,一同在這略顯吵鬧燈火下,悄然生長。
李承晏開始覺得,或許,偶爾脫離那種永遠正確、永遠完美的軌道,嚐試一種看起來有點傻、但似乎真的有用的方法,感覺……還不壞?
至少,比對着“他前切”和“古忽反”發呆,要有趣那麼一點點。
而林昭明在日記(炭筆+拼音)裏寫道:
“Jīn tiān tài zǐ niàn cuò le ‘cān chā’,liǎn hēi le。Wǒ xiǎng xiào yòu bù gǎn。Tā xué de hěn rèn zhēn,bǐ wǒ dài guò de dà xué shēng hái juàn。Mǒu zhǒng chéng dù shàng,zhè wèi xuē zǐ bà ba,yě yǒu diǎn kě ài?Dǎ zhù!Bù néng duì lǎo bǎn yǒu bù qiè shí jì de xiǎng fǎ!(今天太子念錯了‘參差’,臉黑了。我想笑又不敢。他學得很認真,比我帶過的大學生還卷。某種程度上,這位靴子爸爸,也有點可愛?打住!不能對老板有不切實際的想法!)”
拼音求生之路,在雞飛狗跳與悄然進步中,正式邁入跌宕起伏又笑料百出新階段。
而書房裏的李承晏,正對着拼音手札發呆,指尖無意識劃過“xíng”,腦海裏竟閃過她抓狂模樣,低聲道:“孤乃東宮儲君,豈會被拼音蠱惑?——真香。”
【四月十二,陰。
習“bpmf”,紙片糊王德福面。
習“gkh”,氣音近耳,孤退避三舍。
更有多音字“行”如鬼打牆,十問九錯。
此女竟抓狂跺足,言“教汝比論文答辯尤難”。
可笑。
然……孤無意間拼出“謝你耳好看”,彼女笑至捂腹。
……甚好。明日當加習繞口令二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