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意,順着四肢百骸,鑽入心髒。
沈玉薇跪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一頭青絲凌亂地鋪散,那身曾象征着無上榮耀的鳳袍,此刻卻被潑灑的酒漬弄得污穢不堪。
殿外,是連綿的冬雨,夾雜着風,嗚咽得像鬼哭。
“皇後沈氏,善妒成性,構陷忠良,穢亂宮闈,不配爲國母。念其曾有輔佐之功,朕,賜你全屍。”
那聲音,曾是她午夜夢回時最繾綣的呢喃,此刻卻比殿外的寒風更冷,一字一句,都化作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窩。
她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看向高踞於龍椅之上的男人,大鄴王朝的皇帝,她的夫君,李澈。
他身側,依偎着一道嬌柔的身影,是她視若親妹的閨中密友,如今風光無限的蘇貴妃,蘇清柔。
蘇清柔正用一方繡着並蒂蓮的手帕,溫柔地爲李澈擦拭着嘴角根本不存在的酒漬。
眉眼間的得意與憐憫,像一根最細的針,精準地刺入沈玉薇早已千瘡百孔的尊嚴裏。
“姐姐,別怪陛下。要怪,就怪你自己太聰明,也太礙眼了。”
蘇清柔的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來,“沈家滿門榮耀,你又是京城第一才女,占盡了風頭。可你忘了,這後宮,乃至這天下,需要的不是一個比陛下還聰明的皇後,而是一個聽話的女人。”
聽話?
沈玉薇喉間涌上一股腥甜。
她爲他出謀劃策,掃平奪嫡路上的所有障礙;她爲蘇清柔鋪路搭橋,讓她在後宮站穩腳跟。
她以爲自己擁有了最堅固的愛情與友情,到頭來,她傾盡所有換來的,卻是家族覆滅,親人慘死,和眼前這一杯盛滿了背叛的毒酒。
她從始至終,不過是一枚棋子,一塊用完即棄的墊腳石。
沈玉薇笑了,咳着血,笑得眼淚直流。
她端起案幾上那杯御賜的毒酒,手腕穩得不可思議。
目光越過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越過他懷裏巧笑嫣然的毒蛇,她將杯中毒酒一飲而盡。
辛辣與劇痛瞬間從喉嚨燒到腹腔,五髒六腑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碾碎。
意識剝離的最後一刻,她死死地盯着那對璧人,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李澈,蘇清柔……若有來世,我沈玉薇……定要你們,血、債、血、償!”
黑暗,如潮水般將她吞沒。
……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
“快去請大夫!小姐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們都別想活了!”
嘈雜的呼喊聲,伴隨着一陣劇烈的搖晃,將沈玉薇混沌的意識從無邊地獄中強行拽了回來。
她猛地睜開眼。
入目的,是熟悉的流蘇帳頂,鼻尖縈繞着淡淡的梔子花香,那是她閨房小院裏種的味道。
陽光透過雕花木窗,灑下一地溫暖的光斑,將那份蝕骨的寒意驅散得一幹二淨。
一個穿着翠綠色比甲、梳着雙丫髻的少女正滿臉焦急地看着她,眼眶通紅。
“春熙?”沈玉薇的嗓子幹啞得厲害,幾乎發不出聲音。
這不是她陪嫁進宮的大宮女嗎?可春熙,明明在她被打入冷宮的第二年,就爲了護着她,被亂棍打死了。
“小姐,您終於醒了!您嚇死奴婢了!”春熙見她睜眼,喜極而泣,“您好端端地在院子裏賞花,怎麼就暈過去了呢?”
沈玉薇沒有回答,她緩緩地抬起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纖細、白皙、毫無瑕疵的手。
沒有常年批閱奏折留下的薄繭,更沒有冷宮中洗衣劈柴磨出的傷痕。
她撐着身子坐起,不顧春熙的驚呼,跌跌撞撞地撲到梳妝台前。
黃銅鏡裏,映出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十六歲的臉。
眉如遠黛,眸似秋水,尚帶着幾分少女的青澀與天真,卻已是絕色傾城之姿。
這不是那個在冷宮中被磋磨至死的廢後,這是十六歲時,還未踏入宮門半步,被譽爲“京城第一才女”的沈家嫡女,沈玉薇。
窗外,庭院深深,梔子花開得正盛。
一切,都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她……重生了。
回到了十六歲,即將參加太子選妃的那一年。
前世的種種,那些被烈火焚燒的沈家府邸,父親兄長的頭顱,春熙冰冷的屍體,以及那杯穿腸而過的毒酒……所有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她腦海中瘋狂翻涌。
極致的痛苦與仇恨,幾乎要將她的理智撕裂。
“呵……”
一聲極輕的笑,從沈玉薇唇邊溢出。
緊接着,笑聲越來越大,從壓抑的悶笑,到肆無忌憚的狂笑,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笑得整個身子都在發顫。
“小姐!小姐您別嚇奴婢啊!”春熙被她這副模樣嚇得魂飛魄散,手足無措。
沈玉薇卻猛地止住笑,她抬手,用指腹輕輕抹去眼角的淚水,鏡中的少女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還帶着一絲令人心驚膽戰的瘋狂。
才女之名?賢良淑德?母儀天下?
都給我滾!
既然老天爺讓她重活一世,她要是還像上輩子那樣,爲了個男人和所謂的姐妹情深,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那她都對不起自己死得那麼慘!
鬥?要鬥!但要笑着鬥,讓仇人哭都找不到調。
復仇?要復!但要優雅地復,讓渣男賤女自己打自己的臉!
“春熙。”她開口,聲音平靜得詭異。
“奴、奴婢在。”
“今天是什麼日子?”
春熙愣了一下,連忙回答:“回小姐,今日是……是您進宮參加太子選妃的日子。方才您暈倒,老爺和夫人都急壞了,已經派人去宮裏告假了,說您身子不適……”
“告假?”沈玉薇挑了挑眉,打斷她的話,“誰說我不去了?”
她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那身爲了迎合太子喜好而精心準備的素雅長裙,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前世,她就是穿着這一身,憑着一首《鳳求凰》的古琴曲和一首贊頌皇恩浩蕩的七言詩,豔壓群芳,被太後與皇帝盛贊爲“有母儀之風”,毫無懸念地被定爲太子妃。
現在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他們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有才情的女子,而是一個家世顯赫、又能爲他們所用的完美傀儡。
這一世,這太子妃誰愛當誰當去!
“春熙,更衣。”沈玉薇的語氣不容置喙。
“啊?小姐,可是您的身體……”
“我說,更衣。”沈玉薇轉過頭,眸光沉靜地看着她,“把那件我生辰時,西域商人進貢的、繡着金絲雀鳥的火紅色長裙拿出來。”
春熙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那件裙子?那可是小姐最不喜歡的裙子!裙子本身華美無比,但顏色太過張揚,款式也過於大膽,小姐曾說,穿上它簡直像個四處招搖的……禍水。
在太子選妃這種需要表現得端莊賢淑的場合,穿那件裙子,簡直是自尋死路!
“小姐,萬萬不可啊!”春熙急得快哭了,“穿那樣的衣服去,別說太子殿下了,就是太後娘娘那一關都過不去啊!”
“過不去?”沈玉薇聞言,笑得更開心了,“過不去,才最好。”
她要的,就是被淘汰!而且要以一種最華麗、最離譜、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請”出宮去!
看着春熙那張快要皺成苦瓜的小臉,沈玉薇心情大好地走到梳妝台前,拿起一支眉筆。
前世爲了顯得溫婉,她的眉毛總是畫得又細又長,宛如一彎新月。
可現在嘛……
沈玉薇對着鏡子,手腕一轉,以一種堪比畫符的豪放筆觸,在自己精致的柳葉眉上,重重地、狠狠地,畫了兩筆。
鏡中的少女,瞬間擁有了兩道又粗又黑、形似蠟筆小新的標志性眉毛。
完美。
沈玉薇滿意地端詳着自己的“傑作”,甚至還調皮地沖鏡子裏的自己挑了挑那兩條喜感的粗眉。
一旁的春熙已經徹底石化了,張着嘴,半天沒能發出一個音節。
她家小姐……好像在暈倒之後,把腦子摔壞了。
“走吧,春熙。”沈玉薇放下眉筆,提起那條即將換上的、俗氣又張揚的火紅長裙,笑容燦爛。
“去晚了,可就趕不上這場好戲了。”
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當“京城第一才女”頂着這樣一副尊容,出現在選妃大典上時.
她那位道貌岸然的太子殿下,和她那位溫柔善良的“好閨蜜”,會是怎樣一副精彩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