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黃的絲帛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人幾乎要流下淚來。
整個儲秀宮前,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吹過檐角,帶起細微的聲響。
捧旨太監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眼皮一掀,尖細的嗓音如同錐子,扎破了這片凝滯的空氣。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底下黑壓壓跪倒一片。
蘇清柔跪在最前列,背脊挺得筆直,心口怦怦直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她能感覺到,身後無數道目光,或嫉妒,或豔羨,都膠着在她身上。
“……茲有秀女蘇氏清柔,出自名門,溫婉賢淑,端莊得體,深得朕心與皇後嘉許。特冊封爲太子良娣,欽此。”
來了!
這幾個字,如天籟之音,灌入蘇清柔的耳中。
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臉上的狂喜,但長久以來的教養讓她維持住了最後的體面。
她深深叩首,聲音是抑制不住的喜悅與嬌柔。
“臣女蘇清柔,謝主隆恩。”
起身時,她微微側過臉,眼角的餘光精準地投向了隊伍最末尾的那個角落。
沈玉薇還低着頭,像一尊沒有生氣的木雕,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蘇清柔的唇角,終於勾起了一抹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微笑。
太子良娣,雖不是她與姑母所求的最高位置,但到底是一步登天,踏入了東宮。從此以後,她與沈玉薇,便是雲泥之別。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然而,那太監並沒有收起聖旨。
他頓了頓,又用那毫無起伏的調子念了下去。
“太子妃一位,關系國本,不可輕率。着,擇日再議。”
此言一出,底下頓時起了一陣極輕微的騷動。
什麼?
太子妃竟然懸缺?
所有人都以爲,憑着皇後的權勢和蘇清柔的才貌,太子妃之位已是囊中之物。
這變故,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蘇清柔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
她心頭掠過一絲不快,這不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但轉念一想,良娣也已是旁人望塵莫及的尊榮,只要進了東宮,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機會。
這點小小的不完美,很快被即將到來的榮耀沖淡了。
接下來,太監又零零散散地念了幾個名字,無非是些被指給親王郡王做側妃、或是留在宮中封爲才人、貴人的。
每念到一個名字,便有一個秀女哭着或笑着叩首謝恩。
氣氛在一種詭異的悲喜交加中流淌。
終於,名單念到了尾聲。
許多未被念到名字的秀女,已經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此番是落選了。
蘇清柔的心徹底放了下來,她甚至開始有些百無聊賴地欣賞自己新做的蔻丹。
沈玉薇那個瘋子,果然是連提都不會被提起了。
最好的結果,就是被遣送出宮,從此成爲京城最大的笑柄。
就在這時,那太監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秀女,沈氏玉薇。”
這四個字,像一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激起千層浪。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射向了那個被遺忘的角落。
蘇清柔猛地抬起頭,臉上的愜意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錯愕。
怎麼可能?她怎麼還會被念到名字?
只見沈玉薇像是沒反應過來,直到身旁的春熙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如夢初醒般,茫然地抬起頭。
那張素淨的小臉上,額角的青紫依舊顯眼,眼神空洞,仿佛還沒睡醒。
捧旨太監看着底下衆人各異的神色,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那眼神,在掃過沈玉薇時,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古怪。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抑揚頓挫的、仿佛在念什麼傳世名篇的語調,高聲念道:
“沈氏玉薇,天真爛漫,性情純稚,於殿前考核,不拘一格,朕心……甚慰。”
……
……
全場死寂。
天真爛漫?性情純稚?
所有人的腦海裏,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那個用飯碗敲打《迎財神》的身影,那個同手同腳走路的木偶,那個以一個驚天動地的平地摔,精準掀翻了皇後娘娘茶幾的“勇士”。
這叫……天真爛漫?
這叫……性情純稚?
陛下,您是對這幾個字有什麼誤解嗎?
不少貴女已經把頭埋得不能再低,雙肩卻無法控制地劇烈抖動起來。
想笑,又不敢笑,一張張俏臉憋成了醬肝色。
蘇清柔徹底懵了。
她張着嘴,呆呆地看着那個捧旨太監,又看看跪在後面的沈玉薇,腦子裏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她感覺這個世界,荒誕得讓她開始懷疑人生。
而那太監,完全無視了底下這片詭異的氛圍,繼續用他那獨特的嗓音,擲地有聲地念出了最後的決定。
“皇七子景玄,溫潤謙和,然身染沉痾,朕心甚憂。沈氏玉薇,堪爲良配,以慰其心。”
“特,指婚於皇七子李景玄,爲七王妃。擇吉日完婚。”
“欽此——!”
最後兩個字落下,像一聲驚雷,在每個人頭頂炸開。
七王妃?
那個纏綿病榻,聽說一只腳已經踏進棺材,被所有人遺忘的藥罐子七王爺?
短暫的震驚之後,是一種了然。
哦,原來是這樣。
把一個“瘋子”,指給一個“將死之人”,這簡直是……絕配!
既解決了這個燙手山芋,沒讓她入宮繼續“發瘋”禍害後宮,又給了沈家一個面子,畢竟還是個王妃。同時,還能惡心一下皇後。
高,實在是高!
一時間,投向沈玉薇的目光,瞬間從方才的驚疑,轉變成了赤裸裸的同情與憐憫。
嫁給一個快死的王爺守活寡,這比落選回家,還要淒慘百倍。
蘇清柔愣了足足三秒,隨即,一股巨大的、無與倫比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方才所有的錯愕與不解。
她明白了!
這是懲罰!這是比趕出宮去更狠的懲罰!
沈玉薇毀了!她這輩子,徹底毀了!
蘇清柔再也按捺不住,她看着沈玉薇的方向,那眼神裏的得意與輕蔑,幾乎要化爲實質,將那個跪在角落裏的身影凌遲。
而作爲全場焦點的沈玉薇,此刻終於有了反應。
她像是被這個消息徹底砸懵了,身子晃了晃,被春熙一把扶住才沒倒下。
她抬起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杏眼裏盛滿了茫然與無措,仿佛完全聽不懂聖旨上在說些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在太監催促的目光中,如同一具被抽去靈魂的木偶,被人攙扶着,踉踉蹌蹌地向前幾步,伏身叩拜。
“臣女……沈玉薇……接旨……”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聽在衆人耳中,只覺得是絕望到了極點。
然而,就在她額頭觸及冰冷地面的那一瞬間,在她長發與衣袖的遮掩下。
那張寫滿“生無可戀”的臉上,唇角,卻無聲地,彎起了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
七王爺,李景玄。
前世那個在她死後,唯一爲她沈家收斂了屍骨的男人。
這一世,換我來護你了。
這盤棋,終於,落下了第一顆至關重要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