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崇文殿。
名貴的紫毫筆被“啪”地一聲折斷,墨點濺出,在雪白的宣紙上暈開一團刺眼的污跡。
太子李景琛面沉如水,死死盯着跪在地上報信的內侍。
“你再說一遍,父皇把沈玉薇指給了誰?”
那內侍嚇得渾身一哆嗦,頭埋得更低,聲音都帶着顫音:“回……回殿下,聖旨已下,沈家大小姐……指婚於七王爺,爲七王妃。”
七王妃。
李景琛胸口一陣翻涌,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又悶又痛。
他猛地一揮手,將桌案上的筆墨紙硯悉數掃落在地,噼裏啪啦響成一片。
“荒唐!簡直是荒唐!”
他看中的是沈玉薇嗎?不,他看中的是她身後,沈家那二十萬握在邊關的兵權!
爲了拉攏沈家,他與母後籌謀了多久?蘇家雖然是外戚,根基卻在文臣,軍中勢力一直是他的短板。
沈玉薇這枚棋子,本是他補全勢力的最關鍵一步。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打算,只要沈玉薇入主東宮爲太子妃,他便上書父皇,將沈家軍的統帥沈將軍調回京中,任兵部要職。
到時,文有蘇家,武有沈家,這天下,還有誰能與他抗衡?
可現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沈玉薇,這個本該成爲他太子妃的女人,轉眼間成了他的弟媳。
還是那個他從未放在眼裏的,半死不活的七弟,李景玄的王妃。
父皇這是什麼意思?
用一個瘋子,去配一個將死之人?
這是在敲打他,還是在羞辱他?
李景琛在殿中來回踱步,眼中的陰鷙幾乎要凝成實質。
“殿下息怒……”一旁的謀士連忙上前,低聲勸道:
“事已至此,再動怒也無濟於事。好在……蘇家小姐已是太子良娣,皇後娘娘那邊……”
“良娣?”李景琛冷笑一聲,那笑聲裏滿是譏諷:
“一個良娣有什麼用?蘇家能給我的,父皇早就給了。我缺的,他們給不了!”
他要的是兵權!是能讓他坐穩江山的刀把子!
“那個沈玉薇,究竟在殿選上做了什麼?”李景琛停下腳步,眼中滿是疑雲。
謀士面露難色,斟酌着詞句:“聽聞……沈小姐在才藝展示時,行爲有些……不拘一格。沖撞了皇後娘娘,但皇上似乎……龍心甚悅,還評價她‘天真爛漫’。”
“天真爛漫?”李景琛咀嚼着這四個字,只覺得滿嘴的荒唐。
他那個深不可測的父皇,會因爲一個女人的“天真爛漫”而打亂他的布局?
不可能。
這背後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李景琛的目光投向窗外,望向七王府的方向,眼神變得幽深。
老七,李景玄……
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藥罐子,真的就那麼簡單嗎?
……
與此同時,另一道幾乎一模一樣的聖旨,也送到了沈將軍府。
當捧旨的太監用那尖細的嗓音,念出“指婚於皇七子李景玄,爲七王妃”時,整個前廳死一般的寂靜。
沈夫人兩眼一翻,身子一軟,直直地向後倒去。
“夫人!”
“母親!”
丫鬟婆子們手忙腳亂地將人扶住,掐人中的掐人中,順氣的順氣,亂作一團。
沈將軍,那個在戰場上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鐵血漢子,此刻卻站在原地,一張國字臉漲成了豬肝色,雙拳握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女兒,他引以爲傲的掌上明珠,京城第一才女,本該有這世上最好的前程。
可現在呢?
七王妃?
說得好聽是王妃,可滿京城誰不知道,七王爺李景玄就是個活死人!嫁過去,那不是守活寡是什麼?
這叫沖喜!是把他的女兒當成一件祭品,去換一個將死之人那虛無縹緲的陽壽!
這是何等的羞辱!
他戎馬半生,爲國盡忠,到頭來,女兒卻落得如此下場。
沈將軍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
他沒有像妻子一樣暈厥過去,只是那挺得筆直的脊梁,在這一刻,仿佛被什麼東西壓得彎了下去。
整個沈家,愁雲慘霧,哀聲一片。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沈玉薇回來了。
她一步一步,緩緩跨進家門。
“小姐回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臉色蒼白,額角的青紫還未消退,眼神有些空,像是丟了魂。
“薇兒!”沈將軍看到女兒這副模樣,心如刀絞,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薇兒,你跟爹說,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麼?皇上他……他怎能如此!”
沈玉薇抬起頭,看着父親通紅的雙眼,又看了看一旁被人扶着,剛剛悠悠轉醒,正垂淚不止的母親。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反手,輕輕握住了父親那只因憤怒而顫抖的大手。
她的手很涼,卻很穩。
當晚,一封信從沈玉薇的閨房裏送了出來,交到了沈將軍手上。
沈將軍拆開信,只見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字跡清秀,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古怪。
“女兒福薄,不堪東宮之重。七王府清淨,遠離是非,正合女兒心意。
聞王府菜園寬敞,土質肥沃,女兒欲潛心鑽研農事,培育幾樣新奇蔬果,或可爲將來營生。爹娘勿念,保重身體爲要。”
沈將軍看得眉頭緊鎖。
什麼亂七八糟的!
不堪東宮之重?培育新奇蔬果?這還是他那個心比天高的女兒嗎?
這是受了刺激,真的瘋了?
他正要將信紙拍在桌上,目光卻忽然頓住了。
“清淨,遠離是非……”
“將來營生……”
沈將軍將這幾個字在嘴裏反復咀嚼,渾濁的眼中,漸漸泛起一絲精光。
東宮是是非之地,如今太子妃位懸空,蘇家女只得了個良娣,這本身就說明了皇帝的態度。
薇兒若真進了東宮,夾在皇權與外戚的爭鬥中,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
而七王府……一個被所有人忽視的角落,一個誰也懶得去踩一腳的地方,可不就是“清淨”?
至於“將來營生”……
一個王妃,需要考慮什麼營生?
除非……她所嫁之人,並非表面上那般不堪。又或者,她已經爲自己找到了另一條出路。
沈將軍猛地站起身,將那封信紙湊到燭火前,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那紙上,除了字,似乎還有幾個極淡極淡的印子,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用手指沾了點茶水,輕輕抹在印子上,只見幾個小小的字跡顯現出來。
“靜觀其變,待我佳音。”
沈將軍的心,猛地一跳。
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方才那股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憋悶,竟奇跡般地消散了大半。
他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看着它化爲灰燼。
瘋了?
不,他的女兒,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接下來的幾日,關於沈家大小姐的各種傳聞,如同長了翅膀,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茶樓裏,說書先生唾沫橫飛:
“話說那沈家大小姐,殿前失儀,當場表演口吞寶劍,嚇得皇後娘娘花容失色!”
底下看客一片哄笑。
“我聽的版本不是這樣!我表姐的姨媽在宮裏當差,說她是給皇上表演了一套軍體拳,虎虎生風,當場就把地板給跺裂了!”
“不對不對,我聽說是她寫了一首反詩,皇上念她才高,不忍殺之,才把她嫁給快死的七王爺,讓她自生自滅!”
流言越傳越離譜,沈玉薇從“京城第一才女”,徹底淪爲了“京城第一瘋女”。
而那道指婚的聖旨,在衆人眼中,也成了對一個瘋子最仁慈,也最殘酷的處置。
憐憫者有之,嘲笑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更是大有人在。
所有人都等着看沈家的笑話,等着看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才女,如何在一個將死之人的身邊,耗盡自己的一生。
無人知曉,在這漫天的流言蜚語之下,一盤真正的大棋,才剛剛擺開棋盤。
而那顆被所有人認定是廢子的棋,正穩穩地落在了,最不起眼,卻也最致命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