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沈家的愁雲慘霧和東宮的雷霆震怒不同,七王府一如既往的安靜。
安靜得像一座被世人遺忘的孤墳。
府內終年彌漫着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雜着庭院裏無人打理的草木腐朽的氣息,連陽光照進來,都顯得有幾分蕭索。
內室裏,穿着一身月白寬袍的年輕男子正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棋譜,面色是久病不見天日的蒼白。
他便是當今皇七子,李景玄。
一個傳旨的太監剛剛離去,留下了一卷明黃的聖旨,安靜地躺在桌案上,與這滿室的清冷格格不-入。
“咳……咳咳……”
李景玄忽然放下棋譜,俯下身,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像是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單薄的肩膀劇烈地聳動着,每一次都牽動着旁人緊張的神經。
“王爺!”
侍衛風一快步上前,手掌懸在他背後,卻又不敢輕易落下,生怕自己一個不慎,就碰碎了這尊琉璃般脆弱的身體。
“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過後,李景玄終於緩過勁來。
他抬起頭,接過風一遞來的帕子,輕輕按在唇邊。
雪白的絲帕上,頓時暈開一朵刺目的紅梅。
風一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看着桌上那卷聖旨,拳頭捏得死緊,聲音裏是壓抑不住的怒火。
“王爺,這簡直是欺人太甚!滿京城都知道那沈家大小姐……已經瘋了!皇上把她指給您,這哪裏是沖喜,這分明是羞辱!”
一個將死之人,配一個瘋子。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道聖旨,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對七王府最後的,也是最殘忍的踐踏。
李景玄卻沒說話,他只是將那染血的帕子隨手放到一邊,自己又取了一方幹淨的,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唇角殘留的血跡。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連這點力氣都有些不濟。
可他那雙總是沉寂如古井的眸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卻悄然掠過了一絲極淡的,玩味的光。
“風語樓傳來的消息,怎麼說的?”他的聲音很輕,還帶着病後的沙啞,聽不出什麼情緒。
風一愣了一下,不明白王爺爲何突然問這個,但還是立刻躬身回答:
“回王爺,消息已經核實。沈小姐在殿選才藝展示時,未曾撫琴作畫,而是……用飯碗敲了一曲《迎財神》。”
饒是風一素來沉穩,說到這裏,嘴角也忍不住抽動了一下。
李景玄擦拭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他。
風一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之後,她走路同手同腳,狀似木偶。
最後……在給皇後娘娘奉茶時,平地摔倒,將皇後娘娘面前的茶案整個掀翻,茶水點心灑了一地。”
風一說完,便低下了頭,等待着王爺的雷霆之怒。
一個王爺,被指婚了這樣一個行爲怪誕的女子爲王妃,傳出去,整個七王府都將淪爲全天下的笑柄。
然而,他等了許久,等來的卻不是怒火。
而是一聲極輕極輕的,壓抑在喉嚨裏的低笑。
那笑聲很短促,立刻就被一陣新的咳嗽掩蓋了過去,但風一還是聽見了。
他猛地抬起頭,驚疑不定地看着自家王爺。
只見李景玄靠回軟榻上,蒼白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血色,但那雙漆黑的眼眸裏,卻像是投入了一顆石子的深潭,漾開了層層疊疊的漣漪。
那是一種……看戲看到精彩之處的興致盎然。
“《迎財神》……”李景玄低聲重復着這三個字,唇角那抹極淡的弧度再也掩飾不住,“皇後一心想讓蘇家女做太子妃,爲太子鞏固財權,她就敲一曲《迎財神》……這是在諷刺皇後吃相難看。”
“同手同腳,狀似木偶……東宮那位,不就是母後手中的提線木偶麼?”
“至於最後那一摔……”李景玄的笑意更深了,“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風語樓的卷宗裏記着,沈家大小姐六歲習武,十二歲就能在梅花樁上騰挪自如。這麼一個人,會平地摔倒?”
他頓了頓,看向風一,一字一句地說道:“她不是摔倒了,她是精準地,選擇了那個位置,那個時機,摔了下去。既掀了皇後的桌子,打了皇後的臉,又讓自己狼狽不堪,像個真正的瘋子,讓皇後想發作都找不到由頭。”
風一徹底呆住了。
他張着嘴,腦子裏嗡嗡作響。
經王爺這麼一分析,那些看似荒誕不經的瘋癲之舉,瞬間串聯成了一條清晰無比的線。
每一步,都踩在了最關鍵的點上。
每一步,都帶着一種玉石俱焚的狠厲和破罐子破摔的決絕。
這哪裏是瘋了?
這分明是清醒到了極致,用一種最匪夷所思的方式,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自救!
她成功地避開了吃人的東宮,擺脫了太子妃那個看似風光實則危險的位置,爲自己掙來了一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歸宿。
七王府。
李景玄看着桌上那卷聖旨,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
所有人都以爲,父皇是將一顆廢子,丟到了一個廢棄的角落。
卻沒人知道,這顆“廢子”,是自己一路發着瘋,撞破了南牆,主動跳進來的。
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在這病榻之上,裝了十幾年的將死之人,看了無數場虛情假意的戲碼,頭一次見到這麼不按常理出牌的唱法。
“王爺,那……那我們……”風一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去。”李景玄收斂了笑意,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與虛弱,“傳令下去,將庫房裏那些蒙塵的東西都拿出來。”
他頓了頓,蒼白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種近乎於惡作劇的笑容。
“按親王正妃規制的雙倍,準備聘禮。務必辦得風風光光,萬萬不可墮了我七王府的威名,更不能……虧待了我們未來的王妃。”
風一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
雙倍的聘禮?還要風風光光?
這……
“是,屬下遵命!”
風一壓下滿心的震驚,躬身退下。
內室裏,又恢復了寂靜。
李景玄重新拿起那本棋譜,目光卻沒有落在上面。
他望向窗外那一片灰敗的景色,低聲自語,像是在問一個不存在的人。
“沈玉薇……你費了這麼大的勁,跳進我這個火坑裏來。”
“本王倒要看看,你這出戲,究竟是想唱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