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的“戰爭金庫”和“戰爭債券”,這兩個前所未聞的新鮮事物,如同兩顆巨石,在死寂的燕京城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開始,是質疑和觀望。
百姓們活了一輩子,只聽說過朝廷征稅、派徭役,何曾聽過朝廷會主動向百姓“借錢”,還要給三倍的利息?這聽起來,比城西最黑心的賭坊還要離譜。
然而,當第一批被查抄的王氏族產,被戶部官員貼上封條,公開在市面上進行低價變賣以充作軍糧時,風向變了。
當大興錢莊的孫德,這位京城首富,第一個響應號召,當衆宣布認購三百萬兩戰爭債券,並被皇帝親口許諾“皇商”之位時,整個京城的商圈,徹底沸騰了!
皇商!
那是所有商人夢寐以求的護身符和金字招牌!
緊接着,一則則由“戰時內閣”頒布的告示,被張貼在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告全體燕京父老:逆賊王振,勾結外敵,掏空國庫,欲賣國求榮……今陛下親上城頭,擂鼓抗敵,然軍資匱乏,獨木難支。陛下有旨,不加稅,不攤派,只向我大夏忠勇之民,借資抗敵!凡認購債券者,皆爲護國義士!戰後,憑券三倍奉還!國祚爲保,君無戲言!”
告示的內容,簡單直白,卻充滿了力量。
尤其是那句“不加稅,不攤派”,更是狠狠地戳中了所有百姓的心窩。歷朝歷代,凡遇戰事,第一件事便是加重賦稅,搞得民不聊生。而這位新皇帝,竟然反其道而行之!
於是,在德勝門之戰後的第三天清晨,一幅讓所有舊臣勳貴都目瞪口呆的奇景,出現了。
戶部衙門前,那座剛剛掛上“戰爭金庫”牌匾的院子外,排起了三條長長的隊伍。
第一支隊伍,是京城的富商巨賈。他們個個紅光滿面,手持着厚厚的銀票,像是生怕去晚了就搶不到一樣,彼此之間還在爲誰該排在前面而爭論不休。對他們而言,這不僅是一場豪賭,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政治投機!
第二條隊伍,是城中的小商販、手工業者和富裕的市民。他們或許拿不出成千上萬兩的巨款,但幾十兩、上百兩的積蓄,還是有的。他們不懂什麼“信用”和“利益捆綁”,他們只知道,皇帝在城頭上爲他們擂鼓,他們不能讓守城的將士餓着肚子打仗!
“俺就把這點棺材本全拿出來了!俺兒子就在京營當兵,這錢,就是給俺兒子買命的!”一個賣炊餅的老漢,將一個沉甸甸的布包緊緊抱在懷裏,眼圈泛紅地對身邊的人說道。
而最讓人動容的,是第三支隊伍。
這支隊伍裏,大多是衣衫襤褸的普通百姓,甚至還有不少在王府大火中失去家園的災民。他們拿不出銀子,便提着籃子,裏面裝着幾個雞蛋,幾張烙餅,甚至只是一捧剛從灰燼裏刨出來的、還帶着炭火氣的豆子。
“官爺,俺們沒錢買那個什麼券,但俺們有力氣!”一個失去了半邊眉毛的漢子,對着維持秩序的禁軍士兵,甕聲甕氣地說道,“陛下說了,拆房子的磚石也收!俺家房子雖然被燒了,但地窖裏還有幾壇子醃菜!俺這就去挖出來,送去給將士們下飯!”
“還有我!我家還有兩匹布!”
“我家有幾袋子幹柴!”
民心,這世上最虛無縹緲,卻也最堅不可摧的東西,在這一刻,被趙乾用最直接、最樸素的方式,凝聚了起來。
……
養心殿內,趙明珠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
她的面前,堆着小山一樣高的賬冊、算籌和草稿紙。那本原本看起來並不厚的“王氏綢緞莊”的賬冊,已經被她翻得起了毛邊。
她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白皙的小臉上也沾染了幾道墨痕,讓她看起來有幾分狼狽。但那雙漂亮的眸子裏,卻閃爍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而明亮的光芒。
她從未想過,這些枯燥的數字背後,竟然隱藏着如此多的秘密和……罪惡。
父皇教給她的查賬方法,簡單粗暴,卻直指核心。
“利潤倒推成本”“物流反查庫存”“關聯方交易”……這些她聞所未聞的詞語,像一把把鋒利的鑰匙,爲她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她發現,賬面上那些天衣無縫的“損耗”,背後其實是整船整船的絲綢被秘密運往了北方。
她發現,那些所謂的“合作商鋪”,其實都是王氏族人開設的空殼公司,專門用來轉移利潤,逃避商稅。
她甚至發現,綢緞莊每年都會向一座位於北狄邊境的“寺廟”,進行大額的“布施”。而那座寺廟,根本就不存在!
一筆筆,一樁樁,觸目驚心。
王家就像一只巨大的水蛭,貪婪地趴在大夏的身上,吸食着這個國家的血液,然後將這些財富,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北方的敵人!
憤怒,漸漸取代了疲憊。
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她的心中升騰。
她不僅僅是在完成父皇的課業。
她是在爲這個國家,揪出那些致命的蛀蟲!
第三天的黃昏,當趙乾再次走進偏殿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的女兒,那個曾經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嬌弱公主,此刻正趴在堆積如山的文案中,手裏拿着一支朱筆,眼神專注,神情堅毅,像一個正在與千軍萬馬對陣的女將軍。
趙乾沒有打擾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看着。
他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驕傲和欣慰。
他知道,一顆屬於帝王的種子,已經在這片名爲“守護”的土壤裏,生根發芽。
直到趙明珠落下最後一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才發現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父皇。
“父皇!”她連忙起身,臉上露出一絲緊張和期待,“我……我好像……查完了。”
“哦?”趙乾走了過去,拿起她遞過來的那份寫得密密麻麻的總結陳詞。
他只看了一眼,瞳孔便不易察覺地縮了一下。
上面,沒有多餘的廢話,只有清晰的條目和冰冷的數字。
“經核查,‘王氏綢-緞莊’五年內,通過虛報損耗、關聯交易、走私北狄等方式,共計隱匿、轉移利潤,三百七十二萬四千五百六十三兩。”
“其中,直接或間接流入北狄境內資金,預估不低於一百五十萬兩。”
字跡,娟秀工整,卻又帶着一股力透紙背的鋒銳。
三百七十二萬兩!
這,還僅僅只是王家衆多產業中的,一個綢緞莊!
趙乾緩緩放下手中的報告,看着女兒那雙因爲熬夜而布滿血絲,卻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
他沒有誇獎,也沒有點評,只是問了一個問題。
“累嗎?”
趙明珠愣了一下,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累。但是……”她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地說道,“值得。”
“好。”趙乾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張小小的銀票,遞給了女兒。
銀票的面額不大,只有一千兩。
“這是什麼?”趙明珠不解地看着父皇。
“你的‘分紅’。”趙乾笑着說道。
“分紅?”
“對。”趙乾點了點頭,認真地解釋道,“你爲父皇,爲這個國家,追回了三百萬兩的贓款。按照我們現代的規矩,這叫‘績效’。父皇作爲你的‘老板’,理應從利潤裏,分你一部分,作爲獎勵。”
他將銀票,塞進了女兒冰涼的小手裏。
“這是你憑自己的本事,掙來的第一筆錢。”
“不多,但意義非凡。”
“它告訴你,所有的付出,都會有回報。它也告訴你,從今天起,你不再是那個只需要躲在父皇身後,被動接受保護的小公主了。”
“你,是朕的合夥人。”
趙明珠緊緊地攥着那張薄薄的銀票,只覺得它重逾千斤。
一股前所未有的、名爲“成就感”的暖流,涌遍全身,讓她眼眶發熱。
她看着父皇那張帶着笑意的臉,終於明白了“帝王術”的另一層含義。
那不僅僅是權謀和算計。
更是……責任,與分享。
“謝……父皇。”她低下頭,聲音裏帶着一絲哽咽。
“傻丫頭。”趙乾揉了揉她的頭發,“去休息吧。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後面,還有更硬的仗,等着我們父女倆一起去打。”
他看着女兒離去的背影,重新拿起那份報告,眼神再次變得冰冷。
三百萬兩……
王振,你可真是……朕的好首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