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在西廂後頭的耳房裏安靜地待了兩日，如同隱形人。她謹守規矩，默默觀察，將聽瀾居的人員、規矩、路徑摸了個大概。少夫人那邊暫時沒了動靜，仿佛她這個人不存在。但蘭心知道，平靜的日子不會維持太久。
翌日晚膳後，世子蕭景珩正在書房批閱文書，長隨肅安輕手輕腳地進來，面帶難色，低聲道：“爺，老夫人身邊的陳嬤嬤剛過來傳話……問爺可見過那蘭心了？老夫人說，人既已送來，好歹過過眼，她也盼着能早日心安。”
蕭景珩執筆的手未停，眉頭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母親催促子嗣的意思，他明白。對於這種內宅安排，他向來缺乏興致，但孝道在前，他也不能全然無視。
“知道了。”他淡淡道，語氣裏聽不出情緒，“讓她過來吧，走個過場便是。”
“是。”肅安領命，退出去吩咐小丫鬟。
不多時，蘭心便被帶到了書房。她低垂着頭，心跳如擂鼓，不是因爲羞澀，而是源於對未知的警惕。她規規矩矩地跪下行禮：“奴婢蘭心，給世子爺請安。”
蕭景珩並未抬頭，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文書上，只隨意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房間裏只剩下燭火嗶剝的輕響和書頁翻動的聲音。
他並不看她，只例行公事般開口，聲音平淡無波：“既是老夫人安排的，便安心住下。守好院子裏的規矩，安分些。”
“是，奴婢謹記爺的教誨。”蘭心伏身應答，姿態恭順。
問話似乎就要這樣結束了。他甚至懶得看她一眼，純粹是爲了完成母親交代的任務。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些許動靜，肅安快步進來，低聲稟告：“爺，庫房那邊來回話，您前日要的那份關於漕運的舊文書……還沒找到。原管事的趙嬤嬤告病後，她徒弟……理不清頭緒，說明日恐怕也……”
蕭景珩的眉頭終於明顯地皺了起來，他將手中的筆擱在硯台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雖未斥責，但那瞬間散發出的不悅氣息，讓整個書房的氣氛都爲之一凝。
“廢物。”他低聲吐出兩個字，帶着顯而易見的煩躁。效率低下，是他最無法容忍的事情之一。
肅安屏息垂首，不敢多言。
就在這時，一直跪在地上，仿佛不存在的蘭心，卻用極輕極緩的氣音，像是無意識地喃喃：
“……若是按‘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爲綱，佐以年份月份，在架格上貼好籤條，再笨的人對着單子，片刻也能尋到了……”
她的聲音很小，帶着丫鬟特有的怯懦，在這落針可聞、因世子不悅而格外壓抑的書房裏，卻清晰得突兀。
蕭景珩正準備揮退肅安的手，頓在了半空。
他終於，抬起了眼。
那雙深邃銳利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下方那個恭敬跪着、看似怯懦的單薄身影上。目光裏沒有驚豔，沒有欲望，只有一絲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探究。
一個剛來兩天、身份卑微的通房丫鬟，在他面前本該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可就在方才，她竟能在他因瑣事煩心時，脫口而出如此條理清晰的解決辦法？
這種思維模式，與他日常接觸到的所有後宅女子，甚至與許多只會死讀書、不懂實務的男子，都截然不同。蘭心的表現着實令簫景珩感到意外。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蘭心能感覺到那目光如有實質，讓她脊背發涼，但她強迫自己維持着恭順的姿態，一動不動，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她的無心之失。
終於，蕭景珩收回了目光，看向肅安，語氣聽不出喜怒：
“聽見了？明日去庫房，就按這個法子整理。”
然後，他不再看任何人，重新拿起了筆，淡淡道：“都退下吧。”
“是，爺。”肅安躬身，復雜地看了一眼依舊跪着的蘭心，“走吧。”
“奴婢告退。”蘭心再次叩首，然後低着頭，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書房。
直到走出正房，回到她那間昏暗的耳房，關上門，她才允許自己靠在門板上，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第
剛剛與世子接觸的過程，看似平淡，但她精準地在他最需要的時候，遞上了一把解決問題的鑰匙。她沒有賣弄風情，沒有刻意討好，而是展現了一種對他有用的“價值”。
這微小的價值，就是她在這龍潭虎穴中，爲自己掙得的第一縷生機。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後，肅安一邊研磨，一邊低聲問：“爺，這蘭心……”
蕭景珩目光落在文書上，腦海裏閃過的卻是剛才那句關於“六部分類”的話，與他記憶中某個只會對風吟雪、遇到俗務便蹙眉的身影形成了微妙的反差。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語氣依舊平淡：
“看來母親……倒也不是隨意指了個人來。”
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投入湖心，漣漪，已悄然蕩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