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五年,我在地府撿垃圾爲生。
直到手腕突然多出一條紅繩——陽間的父母把我賣了陰婚,收人五十萬彩禮。
我冷笑,活着時逼我跳樓,死了還要賣我換錢?
這次,我決定掀翻這吃人的規矩。
陰婚?我就是魂飛魄散,也要讓你們知道——鬼,也不是好欺負的。
我彎腰從忘川河畔的淤泥裏摳出半枚銅錢時,手腕突然傳來一陣灼燒般的劇痛。
倒抽一口冷氣,我直起身,看見左手腕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細細的紅繩。
那繩子細如發絲,卻紅得刺眼,像一道新鮮的血痕。
它緊緊纏繞着我的手腕,另一端延伸向灰蒙蒙的地府天空,消失在無盡的陰霾中。
我試圖解開它,指尖剛觸碰到繩子,一股更強烈的疼痛直刺靈魂深處。
鬼魂本不該感到如此真切的痛楚,但這紅繩不同——它似乎直接連接着我的魂核。
“辛辛苦苦養你這麼多年,說你兩句就不得了……”
恍惚間,母親尖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五年了,這聲音依舊清晰如昨,像生鏽的刀片反復刮擦着我已經死去的神經。
手一抖,剛撿到的半枚銅錢又掉回淤泥裏。---地府的黃昏永恒不變。
不是陽間那種絢麗的金紅,而是一種沉悶的昏黃,像老照片褪色後的底色。
我坐在忘川河畔,看着黑沉沉的河水,突然想起了外婆。
外婆在我十二歲那年去世的。
肝癌,查出來就是晚期,從住院到離開不到三個月。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面對死亡,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真正疼我的人,少了一個。
外婆和母親不一樣。
母親總是緊繃的,焦慮的,永遠在催促我學習、進步、比別人強。
外婆是鬆軟的,溫暖的,像冬日午後曬過的棉被。
只有外婆來家裏的時候,我才偶爾能喘口氣。
“孩子還小,讓她玩一會兒。”外婆會這樣對母親說,手裏織着毛線,眼睛卻慈愛地看着我。
母親在外婆面前總會收斂一些:“媽,現在競爭多激烈,不抓緊怎麼行。”
“抓緊也要有張有弛。”外婆慢條斯理地說,“晚晚,來,幫外婆穿針。”那是多麼珍貴的借口啊——幫外婆穿針。
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放下作業,坐在外婆身邊,感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外婆眼睛花了,穿針要穿很久,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幫忙”很久。
有時候,外婆會偷偷塞給我一塊糖,用皺紋密布的手掌握着我的手,小聲說:“快吃,別讓你媽看見。”
糖是普通的水果糖,玻璃紙包着,在陽光下會折射出彩虹。
但在那些被習題和訓斥填滿的日子裏,那塊糖甜得讓我想哭。
外婆還會帶我出去。
不是去什麼補習班,就是去公園,看老頭老太太打太極,看小孩子放風箏。
她牽着我的手,走得很慢,會告訴我哪棵玉蘭樹開花了,哪裏的迎春最早發芽。
“晚晚啊,”外婆曾經說過,在一個春天的傍晚,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人這一輩子,不全是考試和分數。你要記得看看花,看看雲,聽聽鳥叫。這些也很重要。”
我當時不懂,只是點頭。
後來外婆不在了,我才明白那些“不重要”的東西有多重要——它們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台學習機器。
外婆去世前,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她拉着我的手,手很涼,但握得很緊:“晚晚,要好好的。不管別人怎麼說,你要對自己好一點。”
葬禮上,我沒有哭。
母親說我不懂事,白眼狼。
但我哭不出來——眼淚好像在那三個月裏流幹了。
我只是看着外婆的遺像,心想:世界上唯一疼我的人,沒了。
後來我才發現,外婆給我留了一個鐵盒子,藏在她的舊縫紉機裏。
母親整理遺物時沒發現,是我有一次去外婆的老房子時找到的。
盒子裏有一些老照片,幾枚她收藏的郵票,還有一條銀項鏈,吊墜是個長命鎖,刻着我的生辰八字。
盒子裏還有一張紙條,是外婆的字跡:“給我最疼的外孫女。願你有自由選擇的人生。”
我沒敢把盒子帶回家,藏在了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後來我跳樓時,什麼都沒帶,但我想起了那個盒子,想起了外婆。
在地府的這五年,我常常想起外婆。
想起她溫軟的手掌,想起她慢悠悠的語調,想起她說的“要對自己好一點”。
但我沒有做到。
我對自己不好,我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手腕上的紅繩又燙了一下,把我從回憶中拽回現實。“喂,新娘子怎麼還在這兒撿破爛?”油腔滑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過身,兩個穿着黑色制服的陰差站在三米外,臉上掛着那種我熟悉的、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們是地府最低等的差役,專管我們這些無錢無勢的孤魂野鬼。
“什麼新娘子?”我皺眉,右手下意識護住腰間破爛布袋裏的幾枚銅錢——那是我今天全部的收獲。
“裝什麼傻?”高個陰差嗤笑一聲,用警棍指了指我的手腕,“姻緣鏈都系上了,你父母在陽間給你配了陰婚,收了人家五十萬彩禮呢。嘖嘖,死了還能賣這個價,你這丫頭生前應該長得不錯。”
我的魂魄仿佛瞬間凍結,思維停滯了好幾秒才重新轉動。
“不可能。”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連我自己都驚訝,“我父母在陽間,怎麼能……”
“怎麼不能?”矮個陰差湊近一步,他身上那股地府公務人員特有的腐紙氣味撲面而來,“陽間有專門的靈媒牽線搭橋,只要雙方父母同意,籤訂婚書,燒給地府備案處,這婚事就成了。對方是陽間新死的富二代,家裏有錢得很,你算是攀上高枝了,不用再撿垃圾了。”
我低頭看着手腕上那根紅繩,突然明白爲什麼這兩天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着我。
那不是錯覺。
“我不嫁。”我聽見自己說。
兩個陰差對視一眼,同時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河岸回蕩。
“由得了你?”高個陰差用警棍敲打着手掌,“婚期就在三天後,到時候花轎會來接你。奉勸你一句,乖乖聽話,少吃點苦頭。地府的規矩你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死了也得遵守。”
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了,留下我站在忘川河畔,看着黑沉沉的河水發呆。
河面上漂着幾片彼岸花的花瓣,血一般的紅色。
外婆,如果你在,一定會說:別怕,晚晚,要反抗。
但我已經死了,還能怎麼反抗?
---
五年前,我站在十七層樓的天台邊緣,風吹得校服外套獵獵作響。
樓下圍滿了人,像一群聚集的螞蟻。
消防員在下面鋪氣墊,警察拿着喇叭喊話,但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我的耳朵裏只有母親的聲音,一遍又一遍:“林晚,你給我下來!丟人現眼的東西!”“辛辛苦苦養你這麼多年,說你兩句就不得了?”
“有種你就跳!嚇唬誰呢!”
父親的聲音稍微溫和一些,但內容同樣致命:“晚晚,快下來,爸媽都是爲你好。這次考試沒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何必鬧這麼大?”
他們不明白,從來都不明白。
不是考試,從來都不是因爲一次考試。
是每天回家必須立刻做家務,是周末不能出門必須學習,是手機要被檢查每一段聊天記錄,是任何低於95分的試卷都會招來冷嘲熱諷,是“我們這麼辛苦都是爲了你”的道德綁架,是“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的永恒指責。
那天,我只是想和同學去看一場電影,周五晚上,作業已經寫完了。
母親撕碎了電影票,父親沒收了我存了三個月的零花錢。
“看電影?你知道電影票多貴嗎?知道我們現在多困難嗎?不知道體諒父母,就知道玩!”
我站在客廳中央,看着他們憤怒的臉,突然想起了外婆。
如果是外婆,她會怎麼說?她會說:“讓孩子去吧,學習也要勞逸結合。”
但外婆不在了。
這個世界上唯一會爲我說話的人,不在了。
“那我不去了。”我聽見自己平靜地說。
“你這是什麼態度!”母親沖過來,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額頭,“我們養你這麼大,說你兩句還甩臉子?”
那一刻,我什麼也沒說,轉身上了天台。
也許我只是想靜靜,也許我想嚇唬他們,也許……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當我站在邊緣,聽到他們喊出的那些話時,我突然就不想再回去了。
我跳了下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很短的時間,甚至來不及思考。然後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