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最後一次點擊保存鍵時,窗外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電腦屏幕上的《關於我市文旅產業數字化轉型的五年規劃》終於完稿,八萬七千字,凝聚了他連續加班二十三天的全部心血。作爲市文旅局最年輕的科長,他太想做出成績了——誰知道這份熬夜猝死的標準履歷,下一秒就成了他的現實。
心髒驟停的劇痛只持續了一瞬。
再睜眼時,檀木雕花的床頂、明黃色的帳幔、還有鼻尖縈繞的淡淡龍涎香氣,讓趙明陷入了長達十秒鍾的呆滯。他試圖抬手,發現身上蓋的是繡着金色雲紋的錦被,沉甸甸的。
“官家醒了?”
一個尖細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趙明猛地坐起身,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黑。他看見一個穿着深紫色圓領袍、頭戴襆頭的老者跪在床前,面白無須,眉眼間滿是憂色。老者身後,是兩名低眉順眼的宮女,端着銅盆和布巾。
“您昨夜批閱奏章至子時,歇息不到三個時辰。”老者聲音裏帶着心疼,“太醫說了,您這頭風之症,最忌勞累……”
趙明張了張嘴,喉嚨發幹。他環顧四周——寬闊的寢殿、精雕細琢的家具、牆上的山水畫軸、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每一件器物都古意盎然,絕不是什麼影視城布景。
“鏡子。”他聽見自己說,聲音沙啞得陌生。
老者一愣,連忙示意宮女取來一面銅鏡。趙明接過,鏡面打磨得極光滑,映出一張年輕的臉——約莫十六七歲,眉目清秀但臉色蒼白,眼下一片青黑,頭上還纏着一圈細布。
這不是他的臉。
“現在是……哪一年?”趙明放下鏡子,心髒狂跳。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恭敬答道:“元祐八年,四月初七。”
元祐八年。趙明腦子飛速轉動——他是歷史愛好者,這個年號太熟悉了。北宋,宋哲宗趙煦的年號。如果沒記錯,元祐八年是……公元1093年。
而他,現在是那個十歲登基、十八歲才親政、二十四歲就病逝的短命皇帝?
“官家可是又頭疼了?”老者見他臉色變幻,急忙上前,“老奴這就傳太醫——”
“不用。”趙明抬手制止,深吸一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這一次,老者的表情徹底變成了驚恐。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官家……官家您不認得老奴了?老奴是梁從政啊,服侍您十二年了!”
梁從政。趙明搜索記憶——宋史裏好像有這麼個人,哲宗的貼身太監,後來還卷入了立儲風波。
看來是真的。
他真的穿越了,還穿成了皇帝。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趙明以“頭風發作,記憶有些模糊”爲借口,從梁從政口中套出了大量信息。
現在是元祐八年,他——宋哲宗趙煦,虛歲十八,已經當了八年皇帝。但這八年來,朝政一直由祖母高太後(即向太後,此時應稱太皇太後)垂簾聽聽政,他不過是個蓋章的工具人。而今天,是高太後病重、準備還政的關鍵時期。
“太皇太後鳳體欠安,已三日未臨朝。”梁從政壓低聲音,“章相公、蘇相公他們,都在等官家您的示下。”
章相公是章惇,新黨領袖;蘇相公是蘇轍,舊黨代表。元祐年間,正是新舊黨爭白熱化的時期。
趙明揉着太陽穴。他記得這段歷史:高太後一死,哲宗立刻改元紹聖,重啓新法,打擊舊黨,然後……然後這位年輕皇帝就在二十四歲病逝了,留下個爛攤子給弟弟宋徽宗,最終釀成靖康之變。
距離北宋滅亡,只剩三十四年。
一股寒意從脊背竄起。趙明不是那種“我要拯救世界”的熱血青年,但既然成了這個身份,總不能在亡國之君的名號上再加一筆。
“更衣。”他掀開被子,“上朝。”
“官家!”梁從政急了,“太醫說您需要靜養,今日朝會已傳旨免了——”
“我說,更衣。”
趙明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一種梁從政從未聽過的威壓。老太監怔了怔,終究還是躬身:“……遵旨。”
穿上那身繁復的朝服時,趙明透過銅鏡看着自己。明黃色的袍服上繡着十二章紋,頭戴通天冠,腰系玉帶。鏡中少年天子的形象,與他記憶中那個熬夜寫策劃案的文旅局科長重疊在一起,荒誕得令人想笑。
“官家今日……似乎不同了。”梁從政替他整理衣襟,小心翼翼地說。
“哪裏不同?”
“說不上來。”老太監想了想,“眼神更定了,說話的氣度也……更沉了。”
趙明沒有回答。他轉身朝殿外走去,梁從政連忙跟上,兩名宮女低頭隨行。推開寢殿大門的那一刻,清晨的陽光刺得他眯起眼。
眼前是綿延的宮殿群,飛檐鬥拱,氣象萬千。遠處傳來鍾鼓聲,那是開啓宮門的信號。身着甲胄的禁軍持戟而立,見到他出來,齊刷刷單膝跪地:
“參見官家!”
聲音如潮水般涌來。趙明腳步頓了頓,隨後挺直腰背,朝前走去。
既來之,則安之。不,既然成了皇帝,那就得幹點什麼。
至少,不能二十四歲就死。
紫宸殿內,百官已列班等候。
當趙明走入大殿,登上御座時,他明顯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投射過來——好奇、審視、擔憂、算計。龍椅旁設着一道珠簾,那是高太後垂簾聽政的位置,此刻空着。
“陛下聖安!”百官躬身行禮。
“平身。”趙明開口,努力讓聲音顯得沉穩。他掃視下方,文左武右,緋紫青綠各色官服分明。站在最前列的幾人,應該就是宰相重臣。
果然,一名面容剛毅、蓄着短須的中年官員率先出列:“臣章惇啓奏陛下。太皇太後鳳體違和,然國事不可一日廢弛。今有西北急報,西夏梁太後集兵十萬於橫山,恐有異動。當如何應對,請陛下聖裁。”
來了,第一道考題。
趙明記得這段——元祐後期,西夏確實頻頻犯邊。而朝廷內部,舊黨主和,新黨主戰,吵得不可開交。
若是原來的哲宗,此時大概會說“依衆卿之見”或者“待太後決斷”。但趙明不是。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樞密院可有邊境詳圖?”
殿中一靜。章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還是答道:“有。然在樞密院庫中,未帶至殿上。”
“去取。”趙明說。
幾名官員面面相覷。很快,兩名樞密院屬官抬着一卷巨大的羊皮地圖進來,在御階前展開。那是一幅西北邊防圖,山川城池標注詳細。
趙明起身走下御階,百官譁然——皇帝親自下階看地圖,這不合禮制。但他恍若未聞,蹲在地圖前仔細看了起來。
橫山、綏德、延安、慶陽……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文旅局的工作讓他對地理極其敏感,加上前世看過無數宋夏戰爭資料,此刻腦海中迅速構建出三維地形圖。
“西夏出兵,無非三條路。”趙明開口,聲音在大殿中清晰可聞,“一從橫山直下鄜延,二走環慶,三攻涇原。但今年西北春旱,糧草不濟,十萬大軍是虛數,實際能戰者不過五六萬。”
他抬起頭,看向兵部的官員:“去年西夏向遼國求糧,被拒,可有此事?”
兵部尚書愣了一下,忙道:“確、確有此事。”
“那他們哪來的糧草支撐十萬大軍長期作戰?”趙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虛張聲勢罷了。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趁着太後病重、朝局未穩,試探我大宋的反應。”
滿殿寂靜。
章惇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死死盯着眼前這個年輕的皇帝,仿佛第一次認識他。而舊黨一系的官員,臉色則變得難看。
“那依陛下之見……”蘇轍出列,謹慎問道。
趙明重新走上御階,坐回龍椅。他環視百官,緩緩開口:
“第一,令鄜延、環慶、涇原三路加強戒備,但不必調集重兵,以免勞民傷財。”
“第二,讓邊軍每日炊煙增加三成,營造援軍已至的假象。”
“第三——”他頓了頓,說出一個讓所有人愣住的詞,“搞個輿論戰。”
“輿論……戰?”章惇重復這個詞,眉頭緊鎖。
“就是宣傳攻勢。”趙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改口,“派人潛入西夏散布消息,就說遼國已與我大宋密約,若西夏動兵,遼將南下攻其後方。再派人去西夏部族中遊說,說梁太後此戰若敗,必失人心,各部可趁機自立。”
殿中響起竊竊私語。這計策說不上多麼高明,但出自一個十八歲、從未親政的皇帝之口,就足夠令人震驚。
更關鍵的是,這完全不是舊黨主和、新黨主戰的套路,而是一種……全新的思路。
“此事交由樞密院細作司去辦。”趙明看向樞密使,“記住,要隱秘,花多少錢朕都批。”
“臣……遵旨。”樞密使躬身,眼神復雜。
接下來,趙明又處理了幾件政務——淮南水災的賑濟、河北糧倉的清查、科舉考試的安排。他說話條理清晰,問題直指要害,時不時冒出幾個讓官員們聽不懂的詞匯:“資金流水線”“績效考核”“應急預案”……
每說一個,梁從政就在旁邊小聲補充解釋,老太監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汗。
終於,朝會接近尾聲。趙明看着下方神色各異的百官,知道今天的表現已經足夠顛覆他們的認知。不能急,要一步步來。
“今日就到這裏。”他起身,“退朝吧。”
“陛下萬歲!”百官躬身。
趙明走出紫宸殿時,陽光正好。梁從政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趙明頭也不回。
“官家今日……今日……”梁從政憋了半天,“今日所言所行,老奴聞所未聞。”
“覺得朕瘋了?”
“不!”老太監急忙道,“老奴只是……只是覺得,官家像換了個人。”
趙明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忽然笑了:“那你說,是以前的那個朕好,還是現在的這個朕好?”
梁從政怔住了。他看着眼前這個笑容裏帶着疲憊卻目光明亮的年輕皇帝,忽然眼眶一熱。
“都好。”他低下頭,“只要是官家,都好。”
趙明拍了拍他的肩,繼續往前走。前方是綿延的宮道,兩側紅牆高聳,仿佛沒有盡頭。
他知道,從今天起,一切都將不同。
回到福寧殿,趙明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書案前。案上堆滿了奏折,他隨手翻開一本,是御史彈劾章惇“專權跋扈”的折子。
黨爭啊,真是古今皆然。
他揉着眉心,目光忽然落在角落的一卷畫軸上。那畫軸用黃綾包裹,看起來格外鄭重。趙明解開系帶,緩緩展開——
是一幅人物畫像。畫中人身着龍袍,面容威嚴,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熙寧元年,神宗皇帝御容”。
這是他父親,宋神宗趙頊。那位重用王安石、推行變法的皇帝,也是新舊黨爭的源頭。
趙明凝視着畫像,忽然覺得畫中人的眼神格外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移開目光,準備收起畫軸,卻注意到畫卷背面似乎還有字。
翻過來一看,是幾行潦草的墨跡,墨色已舊,但字跡清晰:
“元豐八年三月,朕自知不久於世。後世子孫若見此卷,切記:變法不可止,舊黨不可信,西夏必滅,燕雲必復。然……有一事朕始終未明:去歲夢中見一異人,言‘靖康’二字,此爲何意?天機耶?讖語耶?望後世解之。”
落款是:“神宗皇帝絕筆”。
趙明的手僵住了。
靖康。
靖康之變。
他的父親,在去世前一年,就在夢中預見了三十八年後的亡國之禍?
畫軸從手中滑落,滾落在金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殿外傳來梁從政關切的聲音:“官家?可有何事?”
趙明沒有回答。他緩緩蹲下身,拾起畫軸,指尖拂過那行字。
原來早就有人知道。
原來這場災難的預警,早在三十八年前就已埋下。
而他,這個來自千年後的靈魂,恰好是唯一知道“靖康”二字全部含義的人。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趙明握緊畫軸,抬起頭,望向殿外那片被宮牆切割的天空。
“父親,”他輕聲說,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如果你能聽見……”
“這場靖康之禍,我不會讓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