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稠得化不開。
1993年的關中平原,夏夜的風裹挾着麥茬焚燒後的焦苦氣,從渭河灘一路刮進這個叫衛村的莊子。十歲的衛永剛被祖父從被窩裏拽起來時,還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
“噓——”祖父粗糙的手指壓在他唇上,帶着一股子旱煙和鐵鏽的混合氣味。
沒有燈。月光從糊窗紙的破洞裏漏進來,在地上切出幾塊慘白。父親和兩個叔叔已經等在院裏,影子被拉得細長,像三根釘在地上的鐵釺。沒人說話,只聽見祖父從水缸裏舀水的聲音,譁啦——譁啦——,在靜夜裏響得疹人。
衛永剛被推到那口水缸前。月光剛好照在水面,晃悠悠的,映着他自己那張還沒長開的瘦臉。
“看清楚了。”祖父的聲音又低又啞,像從地縫裏擠出來的。
他低頭。水缸裏不止有他的臉——水底沉着些東西,被祖父的大手一件件撈起,溼淋淋地舉到他眼前。
先是一塊青磚。月光下,能看清上面模模糊糊的蓮花紋。
“唐的。”祖父說,手指摩挲過磚面,“一千三百年。你太爺爺在乾縣起出來的,那是個塔基地宮。”
又是一件拳頭大的陶罐,黑黢黢的,口沿缺了一塊。
“漢的。你爺爺我十七歲那年,在涇陽塬上,從一個陪葬坑裏摸出來的。裏面原本有五銖錢,鏽成一疙瘩了。”
最後是一片瓷。白得耀眼,哪怕在這昏暗裏,也泛着溫潤的光,邊沿薄得像能割手,上面一道天青色的釉紋,如水痕。
“這個,”祖父的聲音忽然輕了,手指竟有些抖,“宋的汝窯。你爹……”他頓了頓,沒往下說,只把那片瓷按進衛永剛手心。
冰涼。沉。像握着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
衛永剛抬頭,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父親的臉——那個平日裏沉默寡言、在磚廠拉土的男人,此刻站在月影的暗處,眼睛卻亮得駭人。他肩上扛着一捆扎好的洛陽鏟,鏟頭用破布纏着,另一只手提着的帆布包裏,傳出金屬碰撞的悶響。
“咱家,”祖父蹲下來,平視着孫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幹這個,傳了四代。”
夜風忽然停了。整個世界死寂,衛永剛只聽見自己耳朵裏嗡嗡的響,還有手心那片瓷傳來的、穿透千年時光的寒意。他忽然明白了許多事——爲什麼家裏總有股散不去的土腥味,爲什麼西廂房永遠上着鎖,爲什麼爺爺總在半夜出門,黎明才帶着一身露水回來。
那不是去“看莊稼”。
那是去“下地”。
“以前是亂世,沒法子。”祖父站起來,影子罩住了他,“現在……”他沒說下去,只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裏面是幾本手抄的冊子,紙都黃脆了。“這是咱家吃飯的本事。看風水,認土色,辨朝代,打洞不塌的訣竅,都在上頭。”
父親終於開口,聲音幹澀:“背下來,然後燒了。記在腦子裏,才是自己的。”
衛永剛沒接。他猛地扭頭,看向堂屋正牆上那幅褪色的中堂——那是他唯一認得的幾個字:“忠厚傳家久”。
月光斜斜地照在“忠厚”兩個字上,墨色都淡了,顯得那麼虛,那麼假。
“怕了?”叔叔在陰影裏嗤笑一聲,帶着酒氣。
怕?衛永剛不知道。他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攪,手心那片瓷越來越冰,冰得他骨頭縫都發疼。他忽然想起白天在村口,縣裏文物局來的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站在土台上扯着嗓子喊:“地下文物是國家財產!保護文物,人人有責!”
台下的大人們哄笑。二叔笑得最大聲,昨晚他才剛從“地裏”回來。
原來那笑話裏,有自己家。
祖父把冊子塞進他懷裏,又往他褲兜裏揣了個東西——硬邦邦,沉甸甸。他摸出來,就着月光看:一把巴掌長的“鐵筷子”,一頭磨得尖利,另一頭帶鉤,烏黑,泛着冷光。
“探針。”祖父說,“你太爺爺傳下來的。明天開始,我教你認土。”
雞叫了頭遍。
父親和叔叔們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沒入黑暗,朝着村外那片漢代陵墓區去了。祖父沒走,他坐在門檻上,掏出煙袋,卻不點,只是捏着。
衛永剛還站在水缸邊,手裏攥着那片宋瓷,攥得指節發白。水面的月光晃動着,碎成一片慘白的銀鱗。他忽然看見,缸底沉着更多東西——碎陶、銅鏽、半截玉帶扣……像一缸沉默的罪證。
“咱家這門手藝,”祖父在背後幽幽地說,“見不得光,可也餓不死人。這世道,地裏刨食,不如從地裏直接刨‘祖宗’。”
衛永剛慢慢轉身。他第一次發現,祖父的背駝得那麼厲害,像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了一輩子。
“爲什麼……告訴我?”
祖父抬起眼,混濁的眼睛在黑暗裏看着他:“因爲你姓衛。因爲你是長孫。因爲這片地底下埋的東西,比地上活人見的,多。”
遠處傳來狗吠,一聲,兩聲,很快又沉寂下去。天邊泛起蟹殼青,黑夜正在褪去,可衛永剛覺得,有一種更深的黑,正從自己腳下漫上來,滲進骨頭裏。
他低頭,攤開手心。那片汝窯瓷在熹微的晨光裏,白得愈發驚心。那道天青色的釉紋,像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
十歲的衛永剛,在這一夜,知道了自己家是盜墓世家。
而他不知道的是,二十二年後,鹹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檔案室裏,一份新立的卷宗上,會貼上一張模糊的現場照片——一座被洗劫一空的唐墓盜洞裏,提取到一枚殘缺的指紋,和幾縷特殊的織物纖維。
檔案編號:9317。
案件名稱:“戰國至唐系列盜掘古墓葬案”。
嫌疑人一欄,暫時空白。
只有一行手寫的小字,標在案情摘要的開頭:“據線索,該團夥核心人物精通考古、風水,手法老道,疑似家傳。”
夜與晝的交界線上,少年握緊了那片來自北宋的冰涼。而歷史塵埃的另一端,獵手已經睜開了眼睛。
這場跨越兩代人的追捕,在1993年這個悶熱的夏夜,於衛家那個月光搖曳的院子裏,落下了第一顆棋子。
只是當時,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