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場寒潮來得猝不及防。
周三下午的微機課，機房在老教學樓三樓，窗戶密封不嚴，冷風從縫隙鑽進來，帶着南方特有的溼冷。李小莊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坐在一台CRT顯示器前。屏幕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光，主機箱發出老式硬盤運轉時特有的“咔嗒”聲。
“今天學Excel基礎函數，”微機老師站在投影幕布前，聲音平淡得像在讀說明書，“VLOOKUP，數據匹配的關鍵。”
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幾乎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在灰白的天幕上劃出凌亂的線條。李小莊看了眼旁邊的蘇夢蝶——她正盯着屏幕，但眼神放空，手指在鍵盤上無意識地敲着《清明雨上》的節奏。
機房彌漫着灰塵和機器散熱混合的氣味，還有幾十台電腦同時運轉產生的低微嗡鳴。李小莊偷偷從褲兜裏摸出一個U盤，銀色，只有指甲蓋大小，這是他省了一個月早飯錢買的。
“老師，”前排一個男生舉手，“我電腦藍屏了。”
老師走過去處理。機房裏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趁機打開網頁，有人插上耳機。李小莊深吸一口氣，把U盤插進主機箱前端的USB接口。
“你在幹什麼？”蘇夢蝶壓低聲音問。
“給你看個東西。”李小莊打開U盤，裏面只有一個文件夾，名字是“學習資料”。點開，再點開，層層嵌套後，出現了一個圖標：李逍遙手持長劍的背影，下面是四個楷體字：仙劍奇俠傳。
蘇夢蝶眼睛瞪大了：“你……你怎麼裝的？”
“周末來學校微機室打掃衛生，偷偷裝的。”李小莊說着雙擊圖標，熟悉的DOS啓動界面跳出來，像素風的畫面開始加載，“只有我這台和隔壁那台裝了，硬盤分了隱藏分區。”
遊戲音樂響起來了，是《蝶戀》的八位機版本，音質粗糙卻動人。李小莊把耳機插上，分了一只給蘇夢蝶。兩人都彎下腰，假裝在看屏幕上的Excel表格，實際上眼睛盯着遊戲畫面。
“你玩到哪裏了？”蘇夢蝶問。
“剛到蘇州城，林月如剛出場。”李小莊操縱着李逍遙在像素街道上行走，“你呢？”
“我卡在鎖妖塔，打不過鎮獄明王。”蘇夢蝶說着，手也放在鍵盤上，“讓我試試？”
李小莊讓出位置。蘇夢蝶接過控制權，她的操作很流暢，李逍遙在她手下靈活地躲避小怪，熟練地使用飛龍探雲手偷道具。
“你玩得很熟。”李小莊說。
“小時候看我哥玩，偷偷學的。”蘇夢蝶眼睛盯着屏幕，“那時候覺得，能御劍飛行多好啊，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用寫作業，不用考試。”
機房裏，老師開始巡視。李小莊迅速按下Alt+Tab切換回Excel界面，兩人同時低頭，做出認真輸入公式的樣子。老師從他們身後走過，皮鞋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
“安全了。”蘇夢蝶切回遊戲。
李逍遙正在蘇州城外的小河邊，像素畫的柳樹在風中搖曳，河水泛着藍綠色的光斑。遊戲裏的時間是傍晚，夕陽的暖色調和機房窗外的陰冷形成鮮明對比。
“你覺得，”蘇夢蝶忽然問，“李逍遙到底喜歡趙靈兒還是林月如？”
這個問題在當年的遊戲論壇上被爭論過無數遍。李小莊想了想：“都喜歡吧，只是不同階段。”
“但如果只能選一個呢？”
“那要看李逍遙想成爲什麼樣的人。”李小莊說，“和趙靈兒在一起，他是救世主，要承擔整個苗疆的命運。和林月如在一起，他就是個普通俠客，闖蕩江湖，行俠仗義。”
蘇夢蝶轉過頭看他，眼神裏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你分析得像個文學評論家。”
“我……”李小莊一時語塞，耳根又開始發熱。
這時遊戲觸發了一段劇情動畫——雖然只是簡單的像素小人移動和文字對話框。李逍遙和林月如在蘇州城郊外，林月如說：“我要讓全蘇州城的女孩子都羨慕我，因爲我要跟你一起去闖蕩江湖！”
蘇夢蝶輕聲念出了對話框裏的文字，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機房裏，李小莊聽得很清楚。
“他們真勇敢。”她說。
“遊戲裏的人當然勇敢。”李小莊說，“反正失敗了可以讀檔重來。”
“可是人生沒有存檔點。”蘇夢蝶操縱李逍遙繼續往前走，“我們做的每個選擇，都是永久性的。比如現在，我們選擇在這裏打遊戲而不是學VLOOKUP，期末微機課可能就不及格。”
“那你還玩？”
“玩啊。”蘇夢蝶笑了，“因爲有些快樂，比分數重要。”
窗外開始飄起細雨，雨絲斜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機房裏光線昏暗，只有電腦屏幕的光映在每個人臉上，藍瑩瑩的。李小莊看着蘇夢蝶專注的側臉，屏幕的光在她眼睛裏跳動，像有星辰在閃爍。
遊戲進行到林家堡比武招親。林月如站在擂台上，紅衣像素小人英姿颯爽。蘇夢蝶忽然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玩到這裏的時候哭了。”
“爲什麼？”
“因爲林月如太驕傲了，驕傲到只能用這種方式告訴李逍遙自己的心意。”她頓了頓，“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這代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很別扭——用許嵩的歌詞，用遊戲裏的劇情，用一切拐彎抹角的方式，就是不敢直說。”
李小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書包夾層裏那張粉色信紙，想起QQ聊天框裏刪了又打的句子。
“也許……”他斟酌着用詞，“也許不是不敢，是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就俗了。就像詩，太直白就沒有餘味。”
蘇夢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續打遊戲。李逍遙戰勝了林月如，劇情動畫裏，林天南宣布招親結果。背景音樂變得激昂。
“對了，”李小莊忽然想起什麼，“我U盤裏還有個東西，給你看。”
他退出遊戲，打開另一個文件夾，裏面是一個VB程序文件，名字叫“課堂小助手”。雙擊運行，彈出一個極其簡陋的窗口：白色背景，藍色按鈕，標題是“函數公式速查”。
“這是什麼？”蘇夢蝶問。
“你點‘開始測試’。”
蘇夢蝶點擊按鈕。窗口跳轉，出現一行字：“正在生成個性化練習題……”
進度條緩慢移動。其實這都是假的，李小莊提前寫好的固定流程。五秒後，窗口突然一變——白色背景上，像素化的花瓣開始飄落，背景音樂響起，是《蝶戀》的MIDI版，音質單薄卻清澈。
然後，一行行文字浮現出來，像是有人在慢慢打字：
“如果李逍遙的劍可以穿越次元
它會斬斷黑板上永無止境的公式
如果趙靈兒的法術真的存在
她會讓這場雨永遠下不到放學鈴響”
蘇夢蝶愣住了。
文字繼續出現：
“但我們沒有仙術和劍法
只有兩台老式電腦
和一顆想在枯燥生活裏
找到一點點傳奇的心”
最後，所有文字淡去，屏幕上只剩下兩行：
“PS：鎮獄明王的弱點是雷系法術
PPS：今天的你，比林月如更耀眼”
程序運行完畢，自動關閉。屏幕回到桌面，藍色的Windows XP壁紙上，那片草原在雨中顯得格外寂靜。
蘇夢蝶很久沒有說話。機房裏只有鍵盤敲擊聲和老師講解函數的聲音。窗外的雨下大了，敲打着玻璃，像是某種回應。
“你……你寫的？”她終於開口，聲音有點啞。
“嗯，上周學的VB基礎，自己摸索着做的。”李小莊不敢看她，“很簡陋，代碼寫得亂七八糟。”
“不，很好。”蘇夢蝶轉過頭，眼睛亮晶晶的，不是屏幕的反光，是另一種光，“這是我收到過最……最特別的禮物。”
她說“禮物”這個詞時，停頓了半秒。李小莊覺得那半秒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你爲什麼要做這個？”蘇夢蝶問。
“因爲……”李小莊搜腸刮肚找理由，“因爲你卡在鎖妖塔過不去，我想幫你。”
“就因爲這個？”
“還因爲……”他深吸一口氣，“因爲我覺得，仙劍裏的世界雖然美好，但終究是假的。而我們坐在這裏，一起逃課打遊戲的此刻，是真的。”
話音剛落，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話太直白了，完全不是他的風格。
蘇夢蝶看着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很復雜，有驚訝，有感動，還有某種了然。
“李小莊，”她說，“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奇怪嗎？”
“嗯，奇怪的浪漫。”她轉回屏幕，重新打開遊戲，“不過我喜歡。”
“喜歡”兩個字說得那麼自然，自然到李小莊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想問“喜歡什麼”，是喜歡這個程序，還是喜歡他的奇怪，還是……但他沒問出口。有些問題，不問比問更需要勇氣。
遊戲繼續進行。兩人輪流操作，李逍遙在林家堡裏探索。微機課的下課鈴快響了，老師開始做總結。李小莊保存遊戲進度，退出，拔掉U盤。
“這個程序，”蘇夢蝶說，“能發給我嗎？”
“當然，我QQ傳你。”
“不，”蘇夢蝶從書包裏拿出那個粉色U盤——和李小莊的銀色同款，“現在拷給我。”
兩個U盤對接，文件傳輸的進度條在屏幕右下角跳動。100%時，下課鈴響了。同學們紛紛起身，機房裏響起椅子的拖動聲。
“對了，”收拾書包時，蘇夢蝶忽然說，“你程序裏說我比林月如耀眼，這個比喻不準確。”
“爲什麼？”
“因爲林月如最後死了。”她背起書包，“而我要活到九十八歲，聽許嵩的歌聽到耳朵背，玩仙劍重制版玩到手抽筋。”
李小莊笑了。這是蘇夢蝶式的幽默，帶着點鋒利的溫柔。
走出機房時，雨還在下。走廊裏擠滿了學生，嘈雜的人聲中，蘇夢蝶說：“周末如果你來學校，幫我過鎖妖塔吧。”
“好。”
“用你那台電腦。”
“好。”
他們在樓梯口分開。蘇夢蝶下樓回教室，李小莊去廁所。洗手時，他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耳朵還是紅的，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上彎着。
回到教室，下午最後一節是自習。李小莊翻開那本黑色軟面抄，在新的一頁上寫下：
“2008年11月5日：今天在微機課上，我們共享了一個遊戲和一個秘密。我寫的那個幼稚程序，她說‘喜歡’。原來用代碼寫詩，和用文字寫詩，心跳是一樣的快。窗外的雨一直下，我想起仙劍裏趙靈兒召喚雨的法術。如果我也能學會，就讓這場雨永遠別停，讓這個下午無限延長。”
寫完後，他看向窗外。雨絲細密，天空是均勻的鉛灰色。操場上空無一人，只有旗杆上的國旗在雨中溼漉漉地垂着。
前排傳來傳紙條的窸窣聲，後排有人在偷偷聽MP3。這是高三生活中普通的一天，卻又因爲那個簡陋的VB程序，變得不太普通。
放學時雨小了些。李小莊在校門口等車，看見蘇夢蝶和幾個女生一起走出來。她們共撐一把傘，笑聲清脆。蘇夢蝶看見他，揮了揮手。
李小莊也揮手，動作有點僵硬。
公交車來了，他擠上去。車廂裏彌漫着溼衣服和雨水的氣味。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窗上蒙着一層水汽。他用手指在上面畫了個簡單的圖案——一把劍，像素風的，就像仙劍裏李逍遙的佩劍。
劍尖指向窗外模糊的世界。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短信。諾基亞1110的綠色屏幕亮起，發件人是一串熟悉的號碼：“程序我打開了十遍。每遍都看到最後那兩行。”
李小莊盯着這條短信，看了很久。直到公交車到站，報站聲響起，他才回復：“那下次我寫個更好的。”
發送。
下車時雨已經停了。西邊的天空裂開一道縫隙，夕陽的光從雲層後透出來，把溼漉漉的街道染成淡淡的金色。李小莊踩着積水往家走，每一步都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想，也許青春就像這場雨——來得突然，下得認真，停得又毫無預兆。而在這場雨裏，有人選擇躲雨，有人選擇淋雨，也有人選擇，和另一個人共撐一把傘，走進雨幕深處。
雖然他們還沒有傘。
但已經有了並肩走進雨裏的願望。
這就夠了，李小莊想。對於2008年十一月的高三生來說，這就足夠了。
回到家，他打開電腦，登錄QQ。蘇夢蝶的頭像亮着，籤名改成了：“今天發現，VB也可以很浪漫。”
李小莊笑了。他點開聊天窗口，輸入：
“周末幾點？”
對方很快回復：“上午九點，微機室見。帶好U盤，還有你的‘課堂小助手’升級版。”
“好。”
對話結束。李小莊關掉QQ，打開VB編程軟件。空白的代碼界面在屏幕上展開，像一片等待開墾的雪原。
他開始寫新程序的第一行代碼。這一次，他要寫一個更復雜、更精妙的“詩”。
窗外，夜幕降臨。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個正在書寫自己故事的人。
而在某間小小的臥室裏，一個少年正用最笨拙的方式，試圖把心意編譯成機器能懂、人也該懂的語言。
他不知道這行代碼會運行出什麼結果。
但此刻，光是寫下它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讓這個寒冷的雨夜，有了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