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1日,南方小城的暑氣還未完全褪去。
李小莊踩着上課鈴沖進高三(七)班教室時,發現只剩下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還空着。他把印着“北京2008”的帆布書包塞進桌肚,汗水順着鬢角滑到校服領口上,洇開一小片深藍色。
班主任老陳正在黑板上寫高考倒計時——279天。粉筆敲擊黑板的“篤篤”聲裏,前排女生馬尾辮上的塑料發卡折射着九月的陽光,粉筆灰在光束中飛舞,像某個慢鏡頭。
“新學期調座位,”老陳推了推眼鏡,“按上學期期末排名自選。”
李小莊是第38名,倒數第九。他等着被挑剩下的間隙,目光落在窗外操場上——暑假剛翻新的塑膠跑道泛着刺眼的紅色,像一條巨大的傷口。他想用這個意象寫點什麼,手指在桌面上無聲地敲着節拍。
“我坐這兒。”
聲音從右側傳來,帶着點薄荷糖的清涼。李小莊轉過頭,看見一個女生把書包放在鄰座的椅子上。她扎着高高的馬尾,額前有些細碎的絨毛被汗水貼在皮膚上,眼睛很亮,像剛洗過的葡萄。
“蘇夢蝶。”她坐下時自我介紹,校牌在胸前晃了一下。
“李小莊。”他說完就轉回頭,繼續看窗外。這是他的習慣——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就看遠處。
老陳開始講高三的殘酷性,用詞包括“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人生分水嶺”“最後的沖刺”。李小莊從書包側袋摸出MP3,銀白色的機身漆已經斑駁,數據線的膠皮裂開一道口子。他悄悄把右耳塞塞進耳朵,左手撐着臉做沉思狀。
許嵩的《斷橋殘雪》前奏響起,古箏混着電子音效,像雪落在青石板上的質感。這是暑假他反復聽的歌,從某個論壇下載的盜版合集,音質有些失真,反而多了種粗糙的美感。
“尋不到花的折翼枯葉蝶……”
第一句剛出來,他感覺到有人碰了碰他的左臂。蘇夢蝶推過來一張紙條,字跡是圓潤的幼圓體:“你也在聽許嵩?”
李小莊愣了一下,拔下右耳塞遞過去。蘇夢蝶接過,很自然地放進右耳。兩人就這樣共用一副耳機,中間連着的那根白色耳機線在半空中繃直,隨着呼吸微微顫動。
“這首歌的混音有問題,”蘇夢蝶在紙條上繼續寫,“副歌部分人聲和伴奏打架了。”
李小莊看了看她。她正閉着眼聽,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他在紙條背面寫:“你怎麼知道?”
“我自己試着錄過歌。”她寫完,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粉色的歌詞本,扉頁貼着許嵩《自定義》專輯的打印封面。翻開,裏面是手抄的歌詞,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標出押韻的地方,空白處還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此處轉調”“這句的意象是李商隱的‘巴山夜雨’變體”。
李小莊感到某種共鳴在心裏輕輕“咔噠”一聲,像鑰匙對了鎖孔。他也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黑色軟面抄,翻開是各種零碎的詩句和隨筆:
“2008.8.8:聖火點燃時,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光可以照亮課本背後的陰影。”
“2008.8.18:劉翔轉身時,整個班級集體嘆了口氣,那口氣到現在還沒落下來。”
蘇夢蝶湊過來看,發梢掃過他的手臂,有點癢。“你寫詩?”她問,這次沒寫紙條,聲音壓得很低。
“隨便寫寫。”李小莊合上本子,耳朵卻紅了。
下課鈴響了。老陳最後說:“同桌就是戰友,高三這條路,要互相攙扶着走。”
窗外的梧桐樹上,蟬還在做最後的嘶鳴。蘇夢蝶拔下耳塞還給李小莊,指了指他的MP3:“裏面還有他的什麼歌?”
“《清明雨上》《玫瑰花的葬禮》《淺唱》……大概二十首。”
“晚上QQ傳給我?”她寫下一串數字,是QQ號,“我的是紅鑽,傳文件快。”
李小莊點點頭,把那片紙條夾進黑色軟面抄的扉頁。他的QQ還是普通用戶,每次傳文件都慢得像在爬。
前排的男生轉過身來,手裏拿着最新一期的《籃球先鋒報》,封面是姚明在奧運會上對陣美國隊的照片。“莊哥,下午打球?”
“不打,要值日。”李小莊說。其實他更想早點回家,把今天想到的幾個句子寫完。
蘇夢蝶正在整理歌詞本,忽然輕聲哼起來:“斷橋是否下過雪,我望着湖面……”
她的聲音很清,調子準得驚人。李小莊轉過頭,看見陽光正從她背後的窗戶斜射進來,把她耳廓的細小絨毛照成半透明的金色。她桌上攤開的數學練習冊,第一道選擇題的括號裏,用鉛筆輕輕寫了個“C”,旁邊畫了只小小的蝴蝶。
“你也喜歡許嵩?”他終於主動問出一句完整的話。
蘇夢蝶停下哼唱,眼睛彎起來:“他是我們這代人的方文山啊。用網絡歌曲的殼,裝唐詩宋詞的魂。”她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着《斷橋殘雪》的節奏,噠,噠噠,噠。
李小莊想起自己曾在某個深夜,把《斷橋殘雪》的歌詞抄了一遍又一遍,只爲分析它的押韻方式。那時他覺得這很私密,甚至有點羞恥——一個男生,不該沉迷這種“網絡非主流”。但現在,他發現有人在做同樣的事,而且做得更認真、更坦蕩。
第二節課的上課鈴響了。物理老師抱着厚厚的卷子走進來,宣布開學摸底考。教室裏響起一片哀嚎,夾雜着翻書和祈禱的聲音。
李小莊把MP3關掉,放回書包深處。蘇夢蝶遞過來一塊薄荷糖,綠色包裝紙,上面印着“超強冰涼”。
“提神。”她說。
糖在嘴裏化開,涼意直沖頭頂。李小莊在試卷上寫名字時,聞到從蘇夢蝶那邊飄來的淡淡香味,像是茉莉花味的洗衣粉,又混着點紙墨的氣息。
物理卷子很難,最後一道大題是關於衛星變軌的。李小莊卡在第三問,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一個小坑。他轉頭看了眼蘇夢蝶——她已經翻到卷子背面了,正在檢查,側臉認真而平靜。
窗外的天空是那種南方初秋特有的、高遠的藍。遠處工地上的塔吊緩緩轉動,像巨大的時針,丈量着這座小城變化的速度。李小莊忽然想起暑假看奧運開幕式時,父親難得地陪他看完整個流程,最後說了句:“你們這代人,趕上好時候了。”
什麼是好時候?他當時沒問。現在看着卷子上復雜的公式,聽着教室裏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他想,好時候可能就是——在你最普通的青春裏,能和這個國家最輝煌的時刻並肩而行;在你最迷茫的年紀,能聽見有人用你的語言唱出你的心事。
“還有十五分鍾。”物理老師提醒。
李小莊收回思緒,重新看題。這時,蘇夢蝶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在草稿紙上寫:“第三問用開普勒第三定律的變形。”
她的字跡工整,還畫了個小小的箭頭。李小莊順着那個思路往下算,竟然通了。他在解得數的時候,餘光看見蘇夢蝶已經放下筆,正望着窗外發呆,手指又在桌上輕輕敲着某種旋律。
交卷後,蘇夢蝶問他:“你聽許嵩多久了?”
“半年。從《玫瑰花的葬禮》開始。”
“那首的編曲其實很粗糙,”她說,但語氣裏沒有貶低,“可就是那份粗糙,特別真誠。像中學生直接在臥室裏錄出來的。”
“你喜歡這種真誠?”
“嗯。”蘇夢蝶從書包裏掏出一個諾基亞5300手機,紅色的滑蓋款,邊角有些磨損,“我用這個錄過歌,雜音很大,但比那些修音修到完美的好聽。”
李小莊沒見過女生這麼直接地談論技術細節。他周圍的女生大多討論明星八卦或偶像劇。蘇夢蝶不一樣,她談論許嵩時,像是在談論一個值得研究的文化現象,或者一個未曾謀面的朋友。
“你爲什麼喜歡他?”李小莊問完就後悔了,這問題太幼稚。
但蘇夢蝶認真想了想:“因爲他讓我覺得,寫作和唱歌不是遙不可及的事。他就是一個普通人,用普通的設備,寫出了不普通的歌。”她頓了頓,“就像你寫詩,不也需要這種感覺嗎?”
李小莊愣住了。她看到了他本子上的詩,還記住了。
放學鈴在此時響起。教室瞬間沸騰,桌椅碰撞聲中,蘇夢蝶開始收拾書包。“晚上QQ記得加我,”她說,“我發你幾個許嵩早期demo,網上很難找的。”
她背上書包,馬尾辮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後匯入放學的人流。李小莊坐在位置上,慢慢收拾東西。他把黑色軟面抄和MP3小心地放進書包最裏層,又檢查了一遍那張寫着QQ號的紙條。
走出教室時,夕陽正把整個走廊染成琥珀色。樓下傳來男生打球的呼喊聲,籃球撞擊地面的節奏像心跳。李小莊走到公告欄前,那裏貼着一張褪色的海報:“喜迎北京奧運圓滿成功”。海報邊緣卷曲,被人用透明膠帶勉強固定住。
他站在海報前看了很久,直到值日生開始掃地,揚起細細的灰塵。灰塵在夕陽的光柱中飛舞,像極了他想象中的、斷橋之上的那場雪。
那天晚上,李小莊打開家裏的舊電腦,主機箱發出拖拉機般的轟鳴。登錄QQ時,他盯着蘇夢蝶的號碼猶豫了三分鍾,才點擊“添加好友”。
驗證消息他寫了又刪,最後只留下兩個字:“李小莊。”
幾乎在發送成功的瞬間,對方就通過了。聊天窗口彈出,蘇夢蝶的頭像是一張手繪的蝴蝶,籤名檔寫着:“音樂是寫給時間的詩。”
她發來第一個文件,文件名是:《斷橋殘雪》(自制混音版).mp3
李小莊戴上耳機點擊播放。前奏是一樣的,但人聲更清晰,背景裏隱約能聽見她的和聲,很輕,像遠山的回音。她在文件後面留言:“我重新做了混音,人聲提前了0.3秒,你聽聽是不是更好?”
窗外,小城的夜晚安靜下來,只有遠處大排檔的隱約喧鬧。李小莊把這首歌循環播放,在QQ聊天框裏打字:“你怎麼做到的?”
“用Cool Edit Pro,很老的軟件了。”她回復,“不過夠用。”
他們就這樣聊起來,從許嵩聊到周傑倫,從中國風聊到唐宋詩詞。蘇夢蝶說她以後想學音樂制作,李小莊說他也許可以學中文。對話框裏的文字一行行增加,像兩個人在黑暗中對坐,中間點着一盞小小的燈。
深夜十一點半,李小莊準備下線時,蘇夢蝶又發來一條消息:
“今天老陳說同桌是戰友。那以後,請多指教了,戰友。”
李小莊盯着那句話看了很久,回復:“你也多指教。”
他關上電腦,房間陷入黑暗。MP3還在枕頭邊循環播放《斷橋殘雪》,歌聲在夜色裏流淌:
“斷橋是否下過雪
我望着湖面
水中寒月如雪
指尖輕點融解……”
他想起白天蘇夢蝶哼歌時的側臉,想起她敲桌面的手指,想起她說“寫作和唱歌不是遙不可及的事”。然後他翻身坐起,打開台燈,在黑色軟面抄上新的一頁寫下:
“2008.9.1:遇見一個也聽許嵩的人。她的睫毛上有光,手指會敲出旋律。原來孤獨是可以被認出來的,像兩片雪花在湖面相遇,短暫地,沒有融化。”
寫完後,他關燈躺下。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書桌上那包沒吃完的薄荷糖上,糖紙泛着微弱的綠光。
在睡着前的混沌裏,李小莊模糊地想,高三這279天,也許不會那麼難熬了。
至少現在,他耳機裏的歌,有另一個人也聽得懂。
而那首歌,才剛剛響起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