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柚按下了第十個錯誤的和弦。
手指懸在琴鍵上空,像是被無形的蛛網纏住,遲遲落不下去。隔壁琴房傳來的《肖邦練習曲》清晰得刺耳——每個音符都飽滿、自信,帶着不容置疑的精準。而她,連自己原創的八小節旋律都銜接不上。
手機屏幕在琴譜架上亮起,是閨蜜蘇曉發來的消息:“系裏年度音樂會報名後天截止!你的《星雲敘事曲》到底寫完沒有?”
林柚熄滅屏幕,嘆了口氣。
寫完了嗎?那些在深夜縈繞的旋律,那些試圖將星光轉化爲音符的瘋狂念頭,至今仍散落在深藍色手稿本裏,像無法拼湊完整的星圖。她需要安靜——不被任何雜音幹擾,能讓她與內心旋律獨處的空間。
收拾好背包,林柚穿過暮色中的校園。西區老教學樓在秋日傍晚顯得格外寂靜,這座即將翻修的建築裏,大部分教室都已空置。據學姐說,三樓東側有一間隔音極佳的備用琴房,鑰匙就在門框上。
走廊的聲控燈壞了,只有安全出口標志散發着幽綠的光。林柚借着手機電筒,在一扇深棕色木門前停下。門牌鏽蝕,但依稀能辨出“303”的字樣。
就是這裏。
她踮起腳尖,手指探入門框上方——沒有鑰匙。猶豫片刻,林柚輕輕轉動門把。
門開了。
沒有鋼琴。
沒有譜架。
沒有她想象中的靜謐空間。
房間裏很暗,只有幾盞低照度的紅光照明,像暗夜天文館的模擬艙。空氣中漂浮着細微的塵埃,在紅光中緩慢旋轉,如同微縮的星雲。房間中央,一架漆黑的天文望遠鏡沉默矗立,金屬支架泛着冷質的光澤。
一個身影正俯身在望遠鏡旁。
白色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清晰的小臂。他的手指搭在調焦旋鈕上,動作精確而穩定,帶着某種儀式感。望遠鏡的鏡筒微微轉動,對準窗外初現的深藍天幕。
林柚的第一反應是退出去。
但背包在轉身時勾住了門把手,“砰”的一聲砸在地上。聲響在寂靜中格外突兀。
那個身影倏然轉身。
紅光映亮了他的側臉——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手中握着的光學目鏡停在半空,鏡筒的轉動戛然而止。
“誰?”
聲音比想象中年輕,但語調裏的疏離感像一道透明的冰牆。林柚看清了他的眼睛:在暗紅光線中,是一種很深的褐色,像冬夜凝結的琥珀。此刻那裏面清晰地映着被打擾的不悅。
“對不起……我走錯了……”林柚慌忙蹲下身,語無倫次,“我以爲這裏是琴房……”
背包側袋的拉鏈崩開了。樂譜、鉛筆、橡皮散落一地,還有——那本深藍色封面的手稿本。
本子攤開在地上,內頁如白色鳥翼般散落。其中一頁恰好飄到他的皮鞋邊,上面用鉛筆寫着:《獵戶座星雲主題變奏——嚐試用全音階表現星雲擴散的朦朧感》。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
林柚看見他的目光落在那頁樂譜上。他看了多久?三秒?五秒?她不知道,只覺得自己像被釘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他彎腰撿起了那頁紙。
動作很輕,指尖捻着紙頁邊緣,仿佛那是某種珍貴易損的觀測底片。紅色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把星雲寫成全音階?”他問,目光仍停留在譜面上。
“……是。”林柚的聲音有些幹澀,“我在嚐試用不同調式表現天體的質感。”
“爲什麼是全音階?”
爲什麼?這個問題讓她怔住了。她從未向任何人完整解釋過這些深夜的瘋狂念頭。但在他平靜的注視下,她聽見自己說:“因爲獵戶座大星雲是彌散星雲……沒有清晰的邊界。全音階沒有半音,缺乏明確的調性中心,那種模糊的、流動的感覺……有點像星光在星際介質中緩慢擴散的樣子。”
話說完,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這是她連對蘇曉都沒有說過的創作筆記。
他抬起眼睛看她。
那一刻,林柚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種變化——最初的不悅像薄冰般裂開縫隙,露出底下細微的好奇。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然後回到手中的樂譜。
“你是音樂系的?”
“鋼琴系大三。林柚。”
他點點頭,像是將這個信息歸檔。然後,他將那頁樂譜仔細地夾回手稿本,合上封面,遞還給她。在交接的瞬間,林柚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是一雙適合彈琴或操作精密儀器的手。
“這裏是天文社的活動室。”他說,語氣恢復了最初的平靜,“我們在調試新到的望遠鏡,爲下周的公開觀測夜做準備。”
林柚接過本子,緊緊抱在胸前。紙張上沾染了淡淡的氣味——不是墨水或紙張的味道,而是金屬、潤滑油,還有某種幹淨的、類似雪鬆的氣息。
“真的很抱歉。”她鞠躬,快速將散落的東西塞回背包,“我馬上離開。”
轉身拉開門時,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柚。”
她回頭。
他已經轉回去繼續調整望遠鏡,側臉在紅光中顯得專注而疏離,仿佛剛才短暫的對話從未發生。只有聲音飄過來,清晰得像落在玻璃上的雨滴:
“獵戶座大星雲的距離大約是1344光年。你寫下的這些音符,如果以聲速傳播,需要超過一百萬億年才能抵達那裏。”
他停頓了一秒,指尖精確地轉動調焦旋鈕。
“但音樂不需要遵守物理定律。這是個有趣的思路。”
門在林柚身後關上。
她站在昏暗的走廊裏,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心髒後知後覺地開始狂跳。懷中的手稿本硌在胸口,像一塊有溫度的星體碎片。
天文社活動室內,陸星河完成了最後的極軸校準。
他直起身,從目鏡前退開,揉了揉因長時間專注而酸澀的眉心。紅光照明下,房間恢復了絕對的秩序感:每一件工具都精確歸位,每一根數據線都整齊收納。
但他的思緒偏離了預定軌道。
深藍色封面。銀色筆觸畫的鋼琴與星系。攤開的樂譜頁上,那些工整的音符與潦草的批注形成奇妙的對比。頁腳用鉛筆寫着一行小字:“如果星星會唱歌,它們會用大調還是小調?”
幼稚的問題。陸星河想。
但另一個念頭緊隨其後:爲什麼不能用微分音?星光的頻譜分布如果轉換成音高,或許更接近——
他搖搖頭,將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驅散。今晚的任務是完成望遠鏡的初調,而不是思考音樂系女生那些詩意的幻想。
走到工作台前,陸星河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望遠鏡控制軟件。屏幕亮起,星圖軟件正在實時顯示當前天空的可觀測區域。他輸入坐標參數,準備測試自動跟蹤功能。
光標移動時,他的目光落在鍵盤旁。
那裏躺着一張紙。
不是他的觀測記錄,也不是打印的星表。那是一張從素描本上撕下的紙,質地比普通紙張更厚,邊緣有被小心撕下的毛邊。紙張對折着,但一角露了出來,上面有細膩的陰影線條。
陸星河伸出手,用指尖將那張紙撥開。
展開的瞬間,他停止了所有動作。
紙上沒有五線譜。
那是一幅用針管筆繪制的素描。一架三角鋼琴的俯視圖,但琴蓋是打開的,而琴蓋內側——本該是光滑漆木的表面——被畫成了深邃的星空。銀河從低音區蜿蜒至高音區,星點疏密有致,一些星座被特別標注:天鵝座的十字形,天琴座的織女星。
鋼琴內部,琴弦的部分被繪制成一道道發光的軌道,音符如小行星般在其間運行。畫面的光影處理極其專業,星芒用了細密的點繪技法,整幅畫透着一種靜謐的精密感。
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當琴鍵落下,星辰開始公轉。”
陸星河記得那個本子。
記得它散落在地時的樣子,記得那個女生慌張撿拾的動作,記得她說“星光在星際介質中緩慢擴散”時,聲音裏那種不確定卻固執的顫抖。
他拿起那張素描,對着紅色燈光。
在紙張背面,透過光線能看到另一面的痕跡——是鉛筆寫的音符,被反復擦改過多次,最後只剩下模糊的陰影。但其中一行字跡較重,能夠辨識:
“主題A:1344光年的回響”
1344光年。
他剛才隨口說出的數字。
陸星河維持着那個姿勢,很久沒有動。窗外的夜色已經完全降臨,遠處教學樓燈火通明,而這間紅色燈光的房間像一個獨立的宇宙。望遠鏡靜默地指向天空,等待着觀測指令。
最後,他將那張素描重新對折,放進工作台最上層的抽屜。抽屜裏已經有一些文件:社團招新計劃、設備維護日志、觀測日程表。這張畫着星空鋼琴的紙夾在其中,像一個不該存在的、溫柔的錯誤。
關抽屜前,他的指尖在紙面上停留了片刻。
那個圖案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鋼琴與星系的連接線,琴弦化作的軌道,還有那句“星辰開始公轉”。
“林柚。”
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像在確認某個天文術語的發音。
與此同時,走廊另一端的樓梯轉角處,林柚正借着安全出口指示牌的綠光,急切地翻找背包。
深藍色手稿本在,鉛筆盒在,所有東西都在。
除了——
她的手指僵住了。
那幅素描。她花了兩個通宵繪制,準備作爲新曲目視覺設計草圖的星空鋼琴。本來夾在手稿本的最後幾頁之間。
現在,不見了。
林柚猛地轉身,望向三樓那扇緊閉的深棕色木門。
門縫下沒有光線透出,活動室似乎已經無人。但就在她猶豫是否要回去尋找時,手機屏幕亮起——是她設定的遊戲直播提醒。
晚上八點整,她的主播賬號“柚柚不甜”該開播了。
而在那個她從未見過真容的觀衆列表裏,排名第一的ID“StarRiver”,總會準時出現,沉默地送出一份名爲“星空祝福”的虛擬禮物,然後安靜地看完她的整場直播。
林柚咬了下嘴唇,最後看了一眼三樓的方向,轉身快步離開。
幽綠的走廊裏,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而在303活動室內,陸星河關閉了最後一盞紅燈,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窗前,看着那個纖細的身影匆匆穿過樓下的小徑,消失在暮色中。
工作台的抽屜沒有完全關緊,露出一道縫隙。
縫隙裏,那張星空鋼琴的素描在黑暗中被窗外的路燈光照亮一角。銀河的線條微微反光,仿佛真的在緩慢旋轉。
夜空之上,真正的星辰開始顯現。
獵戶座從東方地平線緩緩升起,腰帶上的三顆亮星連成直線,而右下角那片模糊的光斑——正是1344光年外的巨大星雲,此刻它發出的光芒,正穿過漫長的時空,抵達這扇窗前。
也抵達某個正在趕回去直播的女生,那本深藍色手稿裏,未完成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