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林柚在去天文社活動室的路上，收到了三個提醒。
第一個來自蘇曉：「見到陸星河記得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觀測前補充能量很重要！」
第二個來自天氣預報：「今晚晴，西北風3-4級，夜間最低氣溫9℃。」
第三個來自她自己——手機備忘錄裏閃爍的待辦事項：「晚上八點直播，星域探索第三章。」
林柚關掉手機，深吸一口氣。背包比平時重，裏面除了筆記本和筆，還多了一件厚外套、一保溫杯的熱茶，以及一包蘇曉硬塞進來的暖寶寶。
“萬一天文社不提供取暖設備呢？”蘇曉當時義正辭嚴，“我們柚柚可不能凍着。”
推開303室的門，裏面已經有五六個人。林柚第一眼就看到了陸星河——他站在白板前，正在畫今晚的觀測星圖。黑色馬克筆在白板上流暢地劃過，勾勒出秋季星空的主要星座：飛馬座的四邊形，仙後座的“W”，還有正在東方升起的金牛座。
“人都到齊了。”陸星河沒有回頭，但仿佛知道她來了。他放下馬克筆，轉過身，“今晚的目標是雙子座流星雨，輻射點在雙子座α星附近。不過在那之前——”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人，在林柚身上停留了半秒，“我們需要分成兩組。一組在樓頂平台進行目視觀測和拍攝，另一組在活動室負責數據記錄和設備監控。”
周嶼推了推眼鏡：“社長，怎麼分？”
陸星河拿起一份名單：“有攝影經驗或者自己帶設備的，跟我上樓。其他人在樓下，周嶼負責。”
林柚低下頭。她沒有攝影設備，對天文攝影也一竅不通。看來是要留在活動室了。
“林柚。”陸星河忽然叫她。
她抬起頭。
“你跟我上樓。”
通往樓頂的鐵梯很陡，扶手冰涼。林柚跟在陸星河身後，看着他一步兩級台階的利落動作，月光從頂端的門縫漏下來，照亮他肩頭的輪廓。
“爲什麼……”她忍不住開口，“讓我上樓？我沒有設備，也不懂攝影。”
陸星河沒有回頭，聲音在狹窄的樓梯間裏顯得清晰：“你在報名表上寫，想看真實的星光。”
他推開樓頂的門。
夜風瞬間涌進來，帶着深秋特有的清冽。林柚下意識地裹緊外套，然後愣住了。
樓頂平台比她想象的大，已經架設好了三台望遠鏡和兩台相機。遠處的城市燈火在地平線上暈染開一片暖黃色的光霧，但頭頂的天空是深邃的墨藍色，星星清晰得像是被人用針尖一顆顆扎出來的。
陸星河走到一台望遠鏡旁，調整角度：“雙子座要後半夜才會升到理想高度。現在可以先看些別的。”
他讓開位置：“過來。”
林柚走過去，猶豫地看向目鏡。
“右眼。”陸星河簡潔地說，“放鬆，不要用力壓。”
她俯下身，右眼貼上冰涼的目鏡。視野裏一片模糊的亮斑，然後逐漸清晰——
那是月球。
不是平時看到的光滑銀盤，而是坑坑窪窪、布滿環形山的表面。明暗交界線處，隕石坑的邊緣被陽光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某種古老而沉默的浮雕。一些環形山中心還有小小的突起，像凝固的漣漪。
“這是第谷環形山。”陸星河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直徑85公裏，形成於約1.08億年前。中心的山峰高度超過2000米。”
林柚沒有說話。她只是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原來月球是這樣的。原來那些在詩歌裏被形容爲“玉盤”“銀鏡”的月亮，真實的樣子如此粗糲、如此傷痕累累，卻又如此……震撼。
她直起身，眼睛因爲長時間凝視而有些酸澀。
陸星河正在調試另一台望遠鏡：“還想看什麼？”
“木星。”林柚脫口而出，“可以嗎？”
陸星河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但已經開始調整望遠鏡的指向。幾分鍾後，他示意她來看。
這一次，林柚看到了四顆排成一列的小亮點，圍繞着中間那顆明亮的黃色星體。
“這是木星的四顆伽利略衛星。”陸星河說，“從左到右：木衛三、木衛二、木衛一、木衛四。木星本身可以看到雲帶，不過今晚的視寧度一般，可能不太清晰。”
林柚看着那四顆忠誠的衛星，忽然想起自己寫過的旋律片段——一段關於“環繞與陪伴”的主題。她當時覺得那個旋律太簡單、太直白，但現在看着木星和它的衛星，她忽然覺得，有些陪伴就是如此簡單而恒久。
“很美。”她輕聲說。
陸星河沒有回應，但他也沒有移開視線。兩人並肩站在望遠鏡旁，夜空下，只有風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
“社長！”樓梯口傳來喊聲，“相機參數調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陸星河對林柚說：“你可以先用這台望遠鏡看。不要碰調焦旋鈕，如果目標偏離了叫我。”
他走向平台另一端。林柚重新俯身到望遠鏡前，這次她找到了土星——那個帶着光環的小小奇跡。
就在這時，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林柚掏出來看，是遊戲直播平台的推送：「您關注的主播‘星軌’正在直播《星界》新版本開荒！」
她本想劃掉，但手指頓了頓，還是點了進去。
直播畫面裏，遊戲角色正在一片陌生的星域中探索。主播“星軌”是《星界》裏很有名的技術流玩家，以精準的操作和冷靜的分析著稱。此刻他正在講解新地圖的機制：
“……這片星域的引力場分布異常，移動時需要計算軌道。注意右上角的小地圖，紅色區域表示強引力區，藍色是弱引力區……”
林柚看得入神。新地圖的機制設計得很巧妙，如果能爲這樣的場景配樂，該用什麼和弦呢？不穩定的引力場——也許可以用頻繁的轉調來表現？
她完全沒注意到，陸星河已經回來了，正站在她身側。
“你在看什麼？”
林柚嚇了一跳，手機差點脫手。她慌忙鎖屏：“沒、沒什麼。就……隨便看看。”
陸星河看了她一眼，沒有追問。他回到望遠鏡旁，開始調整參數：“雙子座快升到合適高度了。準備記錄流星。”
凌晨一點，第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那是一道短暫而明亮的銀線，從東北方的天空倏然出現，又倏然消失。平台上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小聲驚呼。
林柚正在記錄本上畫星圖——不是科學意義上的那種，而是她自己設計的“旋律星圖”。她把看到的星座位置標記出來，在旁邊寫下一些和弦和節奏型的構想。
第二顆流星出現時，她剛好抬起頭。
這一次的流星更亮，拖出的尾跡也更長。它在空中劃過的軌跡，讓林柚想起某段鋼琴琶音——從高音區快速滾落至中音區，然後消散。
“許願了嗎？”陸星河的聲音忽然響起。
林柚轉過頭。他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手裏拿着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着相機的實時取景畫面。
“沒有。”林柚老實說，“來不及。”
“流星雨的高峰期在兩點左右。”陸星河說，“平均每小時120顆，你有足夠的時間許願。”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陳述科學事實，但林柚莫名覺得他在開玩笑。
“你許願了嗎？”她反問。
陸星河沉默了幾秒：“沒有。我更傾向於用觀測和數據記錄。”
“一點浪漫細胞都沒有。”林柚小聲嘀咕。
風把這句話吹散了，但陸星河似乎聽見了。他轉過頭看她，月光下，他的側臉輪廓清晰得近乎鋒利。
“浪漫？”他重復這個詞，“你認爲看流星雨是浪漫的事？”
“不是嗎？”林柚迎上他的目光，“千百年來，人們都在對着流星許願。即使知道那只是宇宙塵埃闖入大氣層燃燒的現象，但還是願意相信，那些瞬間的光芒能承載願望。”
陸星河沒有說話。他抬頭看向天空，第三顆、第四顆流星接連劃過。
“你知道嗎，”林柚繼續說，“在音樂裏，我們經常用短暫的、一閃而過的音符來表現流星。一個高音的跳音，或者一串快速的裝飾音。它們不占據主要旋律線，但能讓整個樂曲更有生命力。”
她頓了頓：“就像這些流星。它們不是星座那樣的恒定存在，但正因爲短暫，才更珍貴。”
陸星河依然看着天空。良久，他才說：
“你的比喻很有趣。”
這不是贊同，也不是反對，只是一個陳述。但林柚發現，自己並不討厭這種反應。
平台另一端有人喊：“社長！相機好像出問題了！”
陸星河快步走過去。林柚留在原地，重新看向天空。又一波流星劃過，這次有三顆幾乎同時出現，在夜空中畫出短暫而明亮的軌跡。
她忽然想起什麼，拿出手機，打開錄音功能，對着夜空按下錄制鍵。
風的聲音，遠處模糊的人聲，還有——寂靜。純粹的、屬於深夜的寂靜。
她想錄下這些，作爲未來創作的素材。
“你在做什麼？”
陸星河的聲音再次響起。他不知何時已經解決了問題，回到了她身邊。
“錄音。”林柚說，“我想記錄這個環境的聲音。風聲，夜晚的聲音……也許以後能用上。”
陸星河看了她的手機一眼，忽然說：“你知道流星劃過大氣層時，其實是有聲音的嗎？”
林柚愣住：“什麼？”
“次聲波。”陸星河解釋，“頻率低於20赫茲，人耳聽不見。但如果用特殊的設備捕捉並轉換成可聽聲……”
他沒有說完，但林柚的眼睛亮了：“那是什麼樣的聲音？”
“我沒有聽過。”陸星河誠實地說，“但理論上，不同大小的流星體、不同角度進入大氣層，會產生不同的頻率特征。就像——”
他停住了。
“就像什麼？”林柚追問。
陸星河移開視線：“……就像不同的樂器，有不同的音色。”
林柚看着他，忽然笑了。
陸星河皺眉：“笑什麼？”
“沒什麼。”林柚搖頭，但笑容更深，“就是覺得，你現在聽起來有點浪漫細胞了。”
陸星河沒有回應。他轉身走向另一台設備，但林柚注意到，他的耳尖在月光下似乎有點紅。
凌晨三點，觀測活動結束。
林柚的手指凍得有些僵硬，但筆記本上已經寫滿了靈感和記錄。她收拾好東西，跟着其他人一起下樓。
樓梯間裏，周嶼湊到她身邊，壓低聲音：“怎麼樣，第一次觀測？”
“很震撼。”林柚認真地說，“比我想象的還要……美。”
“是吧！”周嶼得意地推了推眼鏡，“我們社長的活動安排一向專業又人性化。不過——”他話鋒一轉，“社長今天居然親自帶你觀測，稀奇啊。他平時都是讓老社員帶新人的。”
林柚不知該怎麼回答。
回到活動室，大家開始整理設備。林柚主動幫忙收拾星圖和記錄本，整理到一半時，陸星河叫住了她。
“林柚。”
她回過頭。
陸星河遞給她一個U盤：“這是今晚拍攝的部分照片和視頻。如果你需要創作素材，可以用。”
林柚接過U盤，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很涼，和她一樣。
“謝謝。”她說。
陸星河點點頭，轉身繼續收拾設備。林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
“陸社長。”她開口，“我能不能……正式加入天文社？”
陸星河轉過身。
“我想繼續參加活動。”林柚握緊U盤，“不只是流星雨觀測。其他的……我也想了解。”
活動室裏安靜下來。其他社員都看過來，周嶼的眼鏡又反光了。
陸星河看着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得很深。幾秒後，他說：
“天文社的正式社員需要參加至少三次活動，並通過基礎考核。”
“我會參加。”林柚說。
“還需要完成一個與天文相關的小項目。”
“我可以做。”
陸星河沉默片刻，從桌上拿起一份表格：“填這個。正式社員申請表。”
林柚接過表格。在“申請理由”一欄，她停頓了很久，最後寫下：
「想用我的方式，記錄星辰的故事。」
她籤名，交還表格。陸星河看了一眼，沒有評論，只是將表格放進文件夾。
“下周有太陽黑子觀測活動。”他說，“具體時間會通知。”
林柚點點頭。她背上背包，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陸星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林柚。”
她回頭。
“今晚的錄音，”他說，“如果你做出了作品，可以給我聽聽。”
這不是命令，也不是客套。只是一個簡單的陳述。
但林柚的心髒輕輕跳了一下。
“好。”她說。
走出活動室，走廊裏的聲控燈隨着她的腳步聲逐一亮起。林柚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着幾條未讀消息。
蘇曉：「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有進展嗎！」
遊戲平台：「您預約的‘星域探索第三章’直播將在30分鍾後開始。」
以及——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ID是“StarRiver”，備注欄只有一句話：「今晚的流星雨，你看到了嗎？」
林柚停下腳步。
她看着這條申請，又抬頭看向三樓天文社活動室的方向。門縫下還有光線透出，陸星河應該還在裏面收拾設備。
手機屏幕暗下去，又因爲她的觸摸而亮起。
林柚的手指懸在屏幕上，遲遲沒有按下“通過”。
夜風吹過走廊，帶來深秋的寒意。她握緊手機，最終沒有做出選擇，只是快步走向樓梯。
而在三樓活動室裏，陸星河站在窗前，看着那個纖細的身影穿過樓下的路燈光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手中的手機屏幕亮着，顯示着遊戲《星界》的好友界面。
搜索框裏，輸入的是“柚柚不甜”。
但這一次，他沒有點擊“發送好友申請”。
只是看着那個ID，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