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山在消毒水的氣味裏浮沉了不知道多久。
最後那段時間,疼痛已經變得模糊,只有妹妹那雙眼睛在記憶裏越來越清晰——七歲時崇拜地跟在他身後叫“哥”的眼睛,十七歲時看着他搬出家門時冷漠的眼睛,三十七歲在他病床前最後出現時,那深不見底、連恨都倦了的眼睛。
“要是那天……”
這句話成了他意識裏最後的回響。
然後,世界突然有了溫度。
不是ICU恒溫空調那種幹燥的熱,是帶着柴火煙味、人體汗味、老舊棉被味的,稠得化不開的暖。耳邊傳來“滋滋”的電流雜音,接着是字正腔圓的廣播聲: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時間……”
林小山猛地睜開眼。
糊着舊報紙的房梁首先映入眼簾。報紙是《人民日報》,日期欄赫然印着:1985年10月17日。旁邊貼着幾張已經發黃的獎狀——“五好社員林建國”“生產突擊手周桂蘭”……最邊上那張小小的“識字比賽第一名:林小禾”,還是新貼上去的,漿糊印子都還沒幹透。
他呼吸一滯,心髒在胸腔裏撞得像要掙脫出來。
這是……老屋?
他們家1992年就搬離了靠山屯這間祖屋,因爲自己老是在這裏總夢見血。後來房子賣給了鄰居,再後來聽說塌了一半。
可現在,它完好地包裹着他。
林小山顫抖着抬起手。這雙手——年輕,粗糙,指節粗大,掌心布滿厚繭和細小的裂口。這是他十八歲那年冬天,每天劈柴、挑水、跟着父親學剝獸皮的手。不是後來在建築工地上被鋼筋水泥磨得變形的手,更不是病床上枯瘦如柴、插滿管子的手。
“哐當——”
院裏傳來鐵器碰撞的聲音。
接着是打氣筒有節奏的“嗤——嗤——”聲,橡膠輪胎被一點點充盈的悶響。這聲音太熟悉了,熟悉到林小山瞬間渾身血液倒流。
他幾乎是滾下炕的。
土炕邊緣糊着的牛皮紙被蹭掉一塊,露出底下摻着麥秸的黃泥。地上那雙軍用膠鞋頭對頭擺着,鞋幫洗得發白,母親用麻繩細細縫過開裂的地方。他蹬上鞋,棉襪子腳後跟有個補丁,磨得皮膚發癢。
推開裏屋那扇裂了縫的木板門時,門軸發出悠長的“吱呀——”聲。
堂屋景象撲面而來。
牆上掛着月份牌,美女圖下面印着“沈丘縣供銷社宣”。八仙桌上擺着竹殼暖壺、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紅字“農業學大寨”。灶台邊,母親周桂蘭正往灶膛裏添柴,火光映着她四十歲還未有多少皺紋的臉。鍋裏冒出白汽,帶着土豆和豆角燉在一起的、質樸的香氣。
而門外院子裏——
父親林建國背對他蹲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肩膀寬闊,腰背挺直。他正給那輛“永久”牌二八大杠打氣。自行車後座上,用麻繩固定着一個碎花布縫的坐墊。車把上掛着個軍綠色挎包,鼓鼓囊囊的,露出兩個金燦燦的玉米面餅子的邊角。
一個穿着紅棉襖、扎兩個羊角辮的小小身影,正抱着個布口袋坐在門檻上。她低着頭,小聲地、磕磕絆絆地念着什麼。
“……白、白樺葉子像、像手掌,紅、紅鬆葉子像、像針……”
林小禾。
他七歲的妹妹。還沒經歷家庭變故,沒被生活壓彎脊梁,沒學會用冷漠包裹自己的妹妹。
林小山感覺喉嚨被什麼堵住了,酸澀直沖眼眶。
就在這一刻,林建國打完了氣,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轉頭朝屋裏喊:“桂蘭,我給小禾裝了兩塊餅子,晌午要是趕不回來,讓孩子在外婆家吃……”
話沒說完,他看見了僵在堂屋門口的大兒子。
父子倆的目光在清冷的晨霧中對上了。
林建國皺了皺眉。這個兒子自從高中沒考上、回家務農後,整天陰沉着臉,幹活也提不起勁。今天本來該他送妹妹去二十裏外的柳樹溝外婆家——昨天就說好的。可看這剛睡醒的模樣,怕是又要找借口推脫。
果然,林小山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周桂蘭從灶間探出身,手裏還拿着燒火棍:“小山起來了?趕緊洗把臉,吃了早飯好送你妹……”她話裏帶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前世,就是這一刻。
他因爲前夜和父親吵架——父親說他“眼高手低,種地嫌累,打獵怕苦,將來有什麼出息”——賭氣躺在床上裝睡。聽着父親失望的嘆息,聽着母親小聲的勸說,聽着妹妹在外頭等了又等,最後父親無奈地說“算了,我去”。
然後就是一輩子的悔恨。
林小山猛地吸了口氣。
那口氣穿過鼻腔,帶着北方深秋早晨特有的清冽,混合着柴火煙、泥土和遠處山林的氣息,直沖肺葉。
他動了。
不是走向臉盆架,而是徑直穿過堂屋,一步跨過高高的木門檻,走進院子裏。晨霜在泥地上留下淺淺的白痕,踩上去有細微的碎裂聲。
林建國看着他走過來,沒說話,只是把打氣筒靠牆放好。
林小山停在父親面前。他比父親矮半個頭,需要微微仰視。這個角度,他能看見父親鬢角新生的幾根白發,能看見那雙因爲常年瞄準而總微微眯起的眼睛裏,此刻映着自己的臉——年輕、惶惑,卻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爸。”
他開口,聲音因爲久未說話而沙啞,卻異常清晰:
“今天我去送。”
院子裏靜了一瞬。
灶膛裏柴火“噼啪”爆了一聲。
坐在門檻上的林小禾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沒聽懂。
周桂蘭手裏的燒火棍“啪嗒”掉在地上。
林建國愣了片刻,眉頭皺得更深:“你說啥?”
“我說,”林小山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從胸膛深處鑿出來的,“今天,我送小禾去外婆家。”
他伸出手,沒等父親反應,就握住了那輛二八大杠冰涼的車把。金屬的寒意透過掌心直抵心髒,卻讓他更加清醒。
這不是夢。
他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這個決定所有人命運的清晨。
林建國盯着兒子看了好幾秒。這孩子今天不對勁——眼睛裏沒有往日那種混着不甘和懶散的渾濁,而是清亮得像山澗的水,底下卻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沉重的東西。
“你知道路?”父親最終只問了這麼一句。
“知道。”林小山點頭,“過三道梁,經獨木橋,走老溝渠,看見那棵歪脖子老鬆樹就往右拐,再走五裏地就是柳樹溝。”他流暢地說出這條前世在噩夢裏走過千百遍的路。
這下連林小禾都聽懂了。她抱着布袋站起來,小聲說:“哥、哥送?”
“嗯,哥送。”林小山看向妹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太久沒笑了,肌肉有些僵硬。
周桂蘭終於回過神來,匆匆在圍裙上擦着手走出來:“那、那讓你哥送也好……建國,你腿上的舊傷這幾天不是又疼了嗎?少走點山路。”
林建國摸了摸右腿。確實,當年在部隊落下的傷,每逢陰雨天就隱隱作痛。他再次看向兒子,語氣緩和了些:“路上當心。過了獨木橋那段路窄,推着車走。晌午前要趕到,你外婆等着呢。”
“哎。”林小山應着,心裏卻像被針扎了一下。
獨木橋。
就是那裏。
他推着車轉向妹妹:“小禾,上車。”
小姑娘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最後抱着布袋小跑過來,熟練地側坐在後座綁着的墊子上。林小山等她坐穩,把軍綠色挎包從車把上取下,斜挎在自己肩上。
“媽,餅子我帶上了。”
周桂蘭突然想起什麼,轉身跑回屋,很快又出來,手裏多了一個鋁制飯盒:“這裏頭是醬黃瓜和炒雞蛋,路上餓了和你妹分着吃。”她把飯盒塞進挎包,又壓低聲音,“你爸昨天說話重了,你別往心裏去。他就是那脾氣……”
“媽,我知道。”林小山打斷她,聲音很輕,“以前是我不懂事。”
周桂蘭眼睛驀地紅了,別過頭去揮揮手:“快走吧,趁日頭還沒高,涼快。”
林建國從屋裏拿出一件半舊的軍大衣:“山裏風硬,帶上。”頓了頓,又補充,“要是……要是路上覺得不踏實,就折回來。爹去送也成。”
這句話,前世他沒有說。
林小山接過還帶着父親體溫的大衣,搖搖頭:“不用。我去。”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院子——黃土院牆爬着枯掉的牽牛花藤,牆角堆着整齊的柴垛,雞窩裏傳出母雞“咕咕”的聲音,晾衣繩上飄着打補丁的床單。父親站着,母親扶着門框,都看着他。
這是他們一家四口,還完整、還有溫度的時刻。
“走了。”
他右腳一蹬地,自行車輪碾過地上的霜痕,軋出兩道清晰的印子。車輪轉動時,軸承發出細微的“咯咯”聲,像某種倒計時的鍾擺。
出村的路要經過代銷點。牆上用白灰刷着標語:“只生一個好”“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幾個早起排隊打醬油的婦人看見他,交頭接耳:
“喲,小山送妹妹啊?”
“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林小山沒應聲,只是點點頭。他知道這些嬸子沒什麼惡意,只是村裏的日子太單調,誰家有點事都能成爲談資。
自行車駛過最後一座土坯房,前方就是進山的路了。
土路變成碎石路,又漸漸被落葉覆蓋。兩旁的白樺樹葉子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幹直指灰藍色的天空。遠處層巒疊嶂,山尖上還戴着昨晚留下的薄雪。
林小禾在後座輕輕晃着腿,又開始背她那套自編的“樹葉歌謠”:
“楊、楊樹葉子譁啦啦,像、像好多小巴掌在拍手……”
聲音細細的,在山路上飄散。
林小山聽着,握緊車把。
他知道,再往前三裏地,會經過一個廢棄的獵人小屋。父親在那裏藏了備用工具。
他也知道,獨木橋就在前方兩個山頭之後。
而那群改變了一切的狼——
他抬頭看向遠處山梁。
濃霧正在散去,但更深的山林裏,霧氣依然像乳白色的河流,在溝壑間緩緩流淌。
這一次,他不會只是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