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秋的風卷着落葉,刮在清水村沈家破舊的院牆上,發出嗚嗚的聲響。
堂屋裏,氣氛卻比屋外的風更冷。
沈念弟縮在角落的矮凳上,頭垂得低低的,幾乎要埋進膝蓋裏。
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不堪的手,死死的擰着洗得發白的衣角,指節泛出青白色。
養父沈大富和養母錢氏那尖利又刻意拔高的嗓音,像錐子一樣扎進她的耳朵。
“村長,您給評評理,我們養了她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如今林家小哥兒需要人照顧,我們念弟最是勤快能幹,過去正好!”
錢氏唾沫橫飛,臉上堆着諂媚又精明的笑,
“我們還願意讓念弟過繼到林家名下!以後她就是林家的人,這多好!親上加親!”
坐在上首的村長李德正眉頭緊鎖,看着手裏那幾張摁了手印的契書,又瞥了一眼角落裏那個瘦小得像根秋草的身影,心裏嘆了口氣。
他如何不知沈家兩口子的算盤?
林茂源家那個聰明能幹的小兒子林清河,采藥摔壞了身子,下半身癱了,
林家想找個知根知底的姑娘照顧,也存了點沖喜的意思,許了五兩銀子的聘禮。
沈家這是既想拿了錢,又怕日後癱子女婿成了拖累,急着要把這賠錢貨徹底甩出去。
“茂源老弟,桂香妹子,你們看這...”
村長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林茂源和他的妻子周桂香。
林茂源是村裏的赤腳醫生,面色沉鬱,帶着揮之不去的憔悴。
周桂香眼睛紅腫,顯然沒少哭過。
她看着念弟,眼神裏有些許不忍,低聲道,
“念弟這孩子....是個苦命的。”
是啊,苦命。
沈念弟在心裏麻木的重復着這三個字。
她不是沈家親生的。
六歲那年逃荒,她餓暈在路邊,被沈大富撿了回來,成了沈念弟。
不是因爲善心,而是因爲她當時已經六歲了,在農村,已經算得上半個勞力。
沈念弟還是把弟弟念來了,如今養父母的兒子已經三歲了,模樣白白胖胖,在農家,已經算被將養的極好。
而沈念弟被撿回來的六年,她沒有一天不在幹活,挑水,砍柴,洗衣,做飯...
吃得比雞少,幹得比牛多。
稍微慢一點,錢氏的巴掌和沈大富的煙杆就會落下來。
她就像沈家屋檐下的一棵野草,自生自滅,無人問津。
如今,她十二歲了,像個半大姑娘,又被當成了貨物,要賣去另一個地方,伺候另一個可能更需要她伺候的人。
一個癱子。
她未來的丈夫。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暗淡的一生,端屎端尿,熬幹心血,直到像一根燃盡的蠟燭,悄無聲息的熄滅。
沒有人問她願不願意。
她的意願,從來都不重要。
就在這時,裏屋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打斷了堂屋裏令人窒息的商議。
是林家的大兒子,林清山。
而他寬闊的背上,正背着一個清瘦的少年。
“清河?”
林茂源率先站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錯愕,
“你...你怎麼來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不易察覺的痛楚,他知道小兒子自從出事後,最不願的就是見外人,更別提這樣出現在人前。
周桂香更是急步上前,聲音都變了調,
“清河,你的身子...清山,你怎麼把你弟弟背到這兒來了!”
她看着小兒子蒼白的面容,心疼得無以復加。
林清山穩穩的托着背上的人,聲音沉穩,
“爹,娘,是清河非要來的。”
他側頭看了一眼背上的弟弟,眼神復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清河身上。
念弟也下意識的抬起頭。
午後稀薄的陽光透過窗櫺,恰好落在那兄弟二人身上。
林清河伏在大哥的背上,身形顯得愈發清瘦。
他臉色蒼白,嘴唇緊抿,帶着久不見陽光的脆弱感,可那雙眼睛,
念弟從沒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和這樣的絕色容顏。
村裏的少年,大多皮膚黝黑,帶着泥土和汗水的氣息。
可眼前的少年,眉目如畫,鼻梁高挺,縱然帶着病容,卻像山澗裏一捧清冽的雪,又像一塊浸在冷水裏的溫潤玉石。
最讓她心頭一顫的是他的眼神。
沒有她常見的鄙夷,嫌棄或不耐煩,也沒有她想象中殘廢之人應有的陰鬱或狂躁。
那雙眼睛很沉靜,像秋日的深潭,清澈,卻望不到底,此刻正帶着一種近乎決然的認真,掃過屋內衆人,
最終,落在了蜷縮在角落的她身上。
林清山背着弟弟,一步步走到堂屋中央,小心的將他在一張結實的靠背椅上安置好。
林清河坐穩後,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掠過一臉驚疑的父母,最終再次定格在念弟身上。
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清冽溫和,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
“你,是沈念弟?”
念弟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我叫林清河。”
他自我介紹,然後直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的問道,
“我讓大哥背我過來,只想親口問你一句,這門親事,你...可願意?”
堂屋裏靜得可怕。
“願意!當然願意!”
錢氏第一個跳了起來,尖聲叫道,生怕到手的銀子飛了,
“林家小哥兒,我們念弟一百個願意!你們林家答應的五兩銀子,一個銅板都不能少!”
林清河卻像是根本沒聽見這聒噪,目光依舊沉靜的鎖着念弟,重復道,聲音不高,卻清晰的傳入每個人耳中,
“我在問你,我林清河此生已廢,不願再拖累他人,若你不願意,我們林家,絕不強求。”
絕不強求。
四個字,像投入死水裏的石子,在念弟麻木的心湖裏,漾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
她怔怔的看着他,看着他蒼白卻認真的臉,看着他身後一臉擔憂的林家父母,再看看那一臉急切的沈大富和錢氏。
願意嗎?
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伺候一個癱瘓的丈夫,未來一片灰暗。
不願意嗎?
留在沈家,繼續做牛做馬,直到被榨幹最後一絲價值,或許哪天又被隨便賣給一個老頭子,一個傻子?
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
不...或許還是不同的。
眼前這個少年,他拖着殘軀,讓大哥背他過來,只爲親口問她一句“願不願意?”。
他把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攤開,給了她選擇的權利。
他把她當成了一個人,在詢問她的意願。
看着他那雙清澈而決絕的眼睛,念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嘴唇翕動了幾下,用幾乎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
沙啞的吐出了三個字,
“我...願意...”
不是認命的願意,而是一種模糊的,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選擇。
選擇這個至少會尊重她意願的地方,選擇這個眼神清正,即便身處絕境也不願拖累別人的少年。
林清河看着她,那雙沉靜的眸子裏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波動,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更深沉的復雜。
錢氏一聽念弟那聲細若蚊蚋的“願意”,臉上的皺紋瞬間笑成了一朵菊花,拍着大腿高聲嚷道,
“哎呦喂!聽聽!聽聽!我們念弟自己都願意了!這可是天作之合,再好也沒有了!”
她立刻轉向林茂源,伸出手,指尖幾乎要戳到他面前,
“林大夫,你看這丫頭自己也點了頭,五兩銀子,你看是不是....”
林茂源看着眼前這迫不及待討要銀錢的架勢,眉頭蹙得更緊,心中五味雜陳。
他沉默的從懷裏摸出一個有些舊了的錢袋,剛要動作,一旁的周桂香卻突然開口,
“等等。”
這一聲不高,卻讓喧鬧的錢氏瞬間收了聲,狐疑的看過來,眼神裏充滿了警惕,生怕林家反悔。
“等什麼?茂源媳婦兒,這丫頭自己都願意了,你們林家可不能反悔啊!村長可在這兒看着呢!”
錢氏的聲音立刻拔高,帶着撒潑的前兆。
周桂香卻沒有理會錢氏,而是看向村長李德正,語氣平和卻堅定,
“他沈家嬸子,你誤會了,我不是反悔,
我的意思是,你剛剛也說了,要把念弟過繼到我們林家,從此就是我們林家的人,
既然村長在這裏,擇日不如撞日,咱們今天就把這過繼的文書一並立了,按了手印,也省得日後反復,您看如何,村長?”
錢氏一聽,不是反悔,只是急着辦手續,立刻鬆了口氣,臉上又堆起笑,
“嗨!我當是什麼呢!這本來就是我們的意思嘛!辦!馬上就辦!”
她心裏甚至有點得意,林家這麼着急劃清界限,正合她意,以後這賠錢貨是死是活都跟沈家沒關系了!
再說了,那癱子三天兩頭吃藥,多大的家業都拖垮了!這林家以後還能有個什麼好日子?
趕緊劃清界限,以免日後上門麻煩!
“村長,您快給辦了吧,辦了這丫頭你們今天就帶走!”
錢氏原本還想讓念弟回去再幹半天活,把地裏的草拔了,但眼下村民或多或少都在關注着,她也不好做得太過火,只想趕緊拿了錢落袋爲安。
村長李德正看向林茂源和周桂香,見他們點頭,又看向沈大富和錢氏,
“兩家既然都說好了,丫頭自己也同意,那就這麼辦吧。”
他頓了頓,看向角落裏依舊有些茫然的女孩,
“既然要過繼,那這姓肯定是要改的,今日就先記作林家養媳,等...等念弟及笄之後,再正式與清河辦婚書。”
念弟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像踩在棉花上。
周圍的聲音忽遠忽近,她看到養父母拿到那個小銀錠時臉上毫不掩飾的狂喜,看到林父林母面上復雜的表情,看到村長伏案寫着什麼....
她的眼神慌亂的飄忽着,最終,不受控制的,再次定格在了那個被大哥安置在椅上的少年臉上。
他正微微蹙着眉,薄唇抿成一條直線,那雙清潭般的眸子似乎籠罩着一層薄霧,
正看着她,又像是在透過她思考着什麼。
念弟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浸入了冰水裏。
他....是不是後悔了?
是不是看到我這麼瘦小,這麼沒用,又不想要我了?
剛才問我,只是出於憐憫,如今見我家人這般作態,他便厭棄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和委屈涌上了念弟的心頭,比在沈家挨打挨罵時更甚。
就在念弟心亂如麻,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來時,
林清河忽然開口了,聲音依舊清冽,卻是對着她說的,
“我聽爹娘說,你是小時候逃荒,被沈家大人...帶回來的。”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避開了那個撿字,
“你可還記得,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念弟猛地抬起頭,撞進他認真的眼眸裏。
原來...他剛才皺眉,是在想這個嗎?不是在厭棄我?
一股莫名的熱流沖散了心頭的冰寒,幾乎讓她落下淚來。
那段被刻意遺忘,被封存在記憶深處的模糊畫面,此刻竟清晰的浮現出來。
一個溫柔卻憔悴的女人,在紛亂的逃荒人群裏,緊緊抱着她,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
“晚秋...我的名字,是晚秋。”
晚秋的聲音很輕,
林清河看着晚秋,那雙沉靜的眸子裏仿佛有微光亮起,他低聲重復了一遍,
“晚秋...”
然後,他轉向正在書寫文書的村長,語氣清晰肯定,
“李叔,那就請您在文書上寫明,從此,她叫林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