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子壓在落葉上,沙沙的響。
林小山推着車,妹妹小禾在後座晃着腿,山道越走越窄。道兩邊的柞樹、椴樹密密匝匝的,把天光遮得只剩些碎點子灑下來。空氣裏有股子落葉腐爛的味兒,混着泥土的潮氣,吸到鼻子裏涼絲絲的。
“哥。”小禾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
“嗯?”
“你、你今天咋願意送我了?”
林小山心裏一抽,手上車把差點沒扶穩。他頓了頓,才說:“以前是哥不對。”
小禾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細細的聲音才又飄過來:“爸、爸昨天罵你,我聽見了。他說你……說你沒擔當。”
“爸說得對。”林小山苦笑。何止是沒擔當?前世的自己,簡直就是個縮頭烏龜。
山道拐了個彎,前面出現個岔路口。往左是去柳樹溝的正道,平坦些;往右是條更窄的毛毛道,通往深山裏。林小山記得,前世父親說過,右邊這條道往裏走二裏地,有個老輩獵人留下的窩棚,早些年還有人用,現在荒了。
他停下車。
“小禾,你在這兒等哥一會兒。”林小山把車支好,“我去那邊辦點事,很快回來。”
小禾抱着布袋,眨巴着眼看右邊黑黢黢的山道:“去、去哪兒?”
“就前頭,取點東西。”林小山摸摸她腦袋,“你數數道邊有多少棵白樺樹,等哥回來考你。”
這是哄孩子的話,但小禾認真點點頭,真就開始一棵棵數起來:“一、二……”
林小山轉身扎進右邊山道。
這條路確實荒了,草長得有半人高,枝條橫七豎八擋着。他撥開一叢榛柴棵子,軍大衣被刮得“嗤啦”響。走了約莫一裏多地,眼前豁然開朗——一小片林間空地,中間果然立着個低矮的木頭窩棚。
窩棚已經歪了,屋頂的樺樹皮脫落大半,露出裏頭朽爛的椽子。門板倒在一旁,門框上結着蜘蛛網。
林小山站在門口,心跳得厲害。
他記得清楚——父親去年冬天帶他來過一次。那天雪下得很大,父子倆在這窩棚裏避風雪。父親蹲在牆角,扒拉開一堆幹草,露出塊石板。掀開石板,底下是個土坑,坑裏用油布包着幾樣東西。
“這是個應急的點兒。”父親當時說,“真在山裏遇上大麻煩,回不了家,這兒有能保命的家什。”
林小山當時心不在焉,只瞥了一眼,根本沒記住裏頭有啥。現在想來,父親教他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活命的本事。
他走進窩棚。
裏頭光線昏暗,一股黴味撲鼻而來。牆角那堆幹草還在,已經發黑腐爛。他蹲下身,伸手扒拉——草底下果然有塊青石板,邊緣已經被土埋了一半。
石板很沉。林小山使了勁才把它掀開。
土坑不大,也就洗臉盆大小。裏頭有個軍綠色油布包,捆得嚴嚴實實。他拎出來,沉甸甸的。
解開捆扎的麻繩,掀開油布——
裏頭躺着三樣東西。
一把獵刀。刀身一尺來長,牛皮刀鞘已經磨得發亮。拔出刀,刃口閃着寒光,雖然有些年頭了,但看得出來經常打磨。
一卷鋼絲。拇指粗,盤得整整齊齊。這是做套索用的,下套子逮兔子、狍子,甚至狼,都能用上。
還有一包用油紙裹着的東西。打開,是火柴、一小塊火石、幾根蠟燭頭,還有兩個硬得像石頭的玉米面餅子——不知道放了多久,但用油紙包着,居然沒長毛。
林小山一樣樣拿在手裏,每一樣都沉甸甸的。
父親把保命的東西藏在這兒,卻從沒跟自己仔細說過什麼時候用、怎麼用。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會用行動示範,話卻金貴得很。
他把獵刀別在腰後,用軍大衣遮住。鋼絲卷塞進挎包,和飯盒擠在一起。油紙包重新裹好,也塞進去。
正要起身,忽然瞥見土坑角落裏還有樣東西——
半盒煙。
“大前門”牌,煙盒已經潮得軟塌塌的。裏頭還剩三四根,煙紙都泛黃了。旁邊有個鏽跡斑斑的煙盒蓋,權當煙灰缸,裏頭積着些煙灰。
林小山捏起一根煙,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黴味很重,但隱約還能聞出煙草的味道。
這是父親抽的煙。他記得,父親抽煙很少,只有特別累、或者心裏有事的時候,才會點上一根,蹲在門檻上默默地抽。抽完了,把煙蒂在鞋底碾滅,繼續幹活。
前世父親死後,母親整理遺物,從櫃子底翻出半盒沒抽完的“大前門”。母親捏着那煙盒,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說:“你爸這輩子,連盒好煙都沒舍得抽過。”
林小山把煙重新放回土坑,用石板蓋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出窩棚。
陽光從樹縫裏漏下來,照在臉上。他眯起眼,深吸一口氣。
這次進山,不是送妹妹那麼簡單。
他要改命。
不只是改自己的命,是改這一家四口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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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岔路口時,小禾還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小手指着道邊的樹,嘴裏念念有詞:“……二十七、二十八……”
“數到多少了?”林小山走過去。
小禾抬頭,眼睛亮晶晶的:“三十、三十一棵白樺樹!還、還有十八棵柞樹,九棵……九棵我不認識的。”
林小山笑了:“不認識的就問哥。”
“那、那棵是啥?”小禾指着一棵葉子掉光、樹皮泛着銀光的樹。
“那是水曲柳,木質硬,做家具最好。”林小山推起車,“走,繼續趕路。”
重新上路,挎包裏的鋼絲卷隨着車子顛簸,一下下硌着他的腰。後腰別着的獵刀也沉甸甸的,時刻提醒着他要做什麼。
山道開始往上爬。
坡越來越陡,林小山只能推着車走。小禾懂事地跳下車,自己抱着布袋跟在旁邊。小姑娘走山路倒是穩當,一雙家做的棉布鞋踩在碎石上,咯吱咯吱響。
“哥。”小禾忽然小聲說,“你、你剛才取啥去了?”
林小山腳步一頓:“……一點工具。”
“打獵用的?”
“你怎麼知道?”
“我、我看見刀把了。”小禾指了指他後腰。軍大衣剛才被樹枝刮了一下,掀開一角,露出獵刀的牛皮刀鞘。
林小山心裏一緊,隨即又鬆下來。七歲的孩子,眼睛真尖。
“嗯,打獵用的。”他含糊道。
“要、要打啥?”小禾仰起臉,“兔子?還是……野雞?”
林小山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說“要打狼”,會嚇着她。
“看看能碰上啥。”他轉移話題,“小禾,外婆家那邊,最近有啥新鮮事不?”
這招管用。小禾立刻被帶偏了,嘰嘰喳喳說起來:“外、外婆說,前院劉奶奶家抱窩,孵、孵了十二只小雞,黃茸茸的……後山張叔套、套了只獾子,油可厚了,煉、煉了一大罐子……”
孩子的聲音在山道上飄着,驅散了些許沉悶。
但林小山的心卻越來越沉。
因爲他知道,前面不遠就是獨木橋。
那是條山澗,澗底是亂石灘,常年流水。早年間獵人們用兩根原木並排搭了橋,年久失修,走上去晃晃悠悠。橋面很窄,只能容一人通過,推着自行車更是要萬分小心。
前世父親就是在這裏遇襲的。
狼群從兩側山坡沖下來,把父親堵在橋頭。搏鬥中,父親摔下山澗,右腿被石頭生生硌斷,又被追下去的狼撕咬……
林小山握緊車把,指節發白。
“哥?”小禾察覺到不對,“你、你手在抖。”
“沒事。”林小山深吸一口氣,“前面路不好走,你跟緊哥。”
又轉過一個山彎。
水流聲隱隱傳來,譁啦啦的,越來越響。
山澗到了。
兩山之間裂開一道深溝,寬約三四丈。澗水在底下奔騰,撞在石頭上濺起白沫。那兩根原木搭成的橋橫跨山澗,木頭已經發黑,長滿了青苔。橋面離水面足有兩三丈高,看一眼都腿軟。
橋頭空無一人。
只有風穿過山澗的嗚咽聲。
林小山停下腳步,四下張望。
左側山坡是片鬆林,黑壓壓的。右側是亂石灘,長着一叢叢的荊棘。山澗對岸,道邊有幾棵老椴樹,樹幹粗得兩人合抱。
一切都和記憶中吻合。
除了——沒有狼。
也沒有父親。
時間不對。前世父親是午後才經過這裏,而現在才上午。狼群可能還在別處,或者……還沒被血腥味引來?
林小山的心怦怦直跳。
他把自行車支在道邊,拉着小禾退到一塊巨石後面:“在這兒等哥,無論聽見什麼聲音,都別出來。”
小禾緊緊抱着布袋,小臉發白:“哥,你、你要幹啥?”
“我去橋上看看。”林小山從挎包裏掏出鋼絲卷,“很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