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光線透過地鐵站頂部的裂縫滲入,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點。艾倫醒來時發現自己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姿勢,右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仿佛在睡夢中也在準備戰鬥。他眨了眨眼,適應着昏暗的光線,然後坐起身。
周圍的幸存者已經開始活動。有人在一個小爐子上加熱罐頭食物,散發出的味道讓艾倫意識到自己有多餓。他上一次進食是什麼時候?在培養艙中輸入的營養液?還是更早,在他還有記憶的時候?
“你醒了。”
萊拉的聲音從隔間入口傳來。她已經穿戴整齊,臉上依舊帶着那種警惕的表情,但似乎比昨晚少了一些敵意。
“約瑟夫讓你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去找老湯姆。”她遞過來一個金屬罐,裏面是某種糊狀物,味道寡淡但溫熱。
艾倫感激地接過來,小口吃着。“謝謝。”
“別謝我。如果你是騙子,這可能是你最後一餐。”萊拉直率地說,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帶着一絲黑色幽默。
艾倫吃完後,萊拉帶他穿過地鐵站聚居區。白天看來,這裏的規模比他昨晚想象的要大。除了他們所在的站台,旁邊的軌道隧道也被改造成了居住空間,用防水布和廢棄材料隔出了一個個小隔間。大約有五十人生活在這裏,大多是中老年人和兒童,很少見到青壯年。
“年輕人呢?”艾倫問道。
“死了,或者被抓走了,”萊拉簡短地回答,“伊甸園需要勞動力,也需要實驗體。”她的語氣平淡,但艾倫能聽出其中的痛苦。
他們來到車站盡頭的一個舊服務通道前,約瑟夫已經在那裏等着,手中拿着一個用布包裹的長條物體。
“這是給你的,”約瑟夫將包裹遞給艾倫,“艾莉森博士留下的。她說如果你出現,就需要這個。”
艾倫打開包裹,裏面是一把戰術刀和一個小型能量包。“她考慮得很周到。”
“她總是這樣,”約瑟夫說,眼中閃過一絲懷念,“艾莉森博士在大災難後的頭幾個月幫助了我們。教我們如何過濾水源,識別可食用植物,避開黑潮污染區。然後有一天,她離開了,說要去完成某項重要任務。”
“她沒說要做什麼?”
約瑟夫搖搖頭。“只說要保護某樣東西,等待某人。”他看着艾倫,“現在看來,等的就是你。”
三人進入服務通道,沿着狹窄的階梯向上。通道內潮溼陰冷,牆壁上長滿了發光的苔蘚,提供了微弱但足夠的光線。走了大約十分鍾後,他們來到了一個被瓦礫半掩的出口。
外面的世界在晨光中顯得更加荒涼。廢墟向各個方向延伸,偶爾有鳥類飛過,發出尖銳的叫聲。遠處,伊甸園計劃的高牆隱約可見,牆頭上的巡邏車像昆蟲般緩緩移動。
“老湯姆的藏身處不遠,但我們需要小心,”萊拉低聲說,“伊甸園的巡邏隊有時會深入廢墟,尤其是在有人逃跑後。”
他們沿着一條被部分清理出來的路徑前進,艾倫注意到周圍建築物上有些奇怪的標記——用油漆或焦炭畫的符號,似乎是某種導航系統或警告標志。
“這些是什麼?”他指着一個眼睛被劃掉的符號問道。
“黑潮感染區警告,”約瑟夫解釋,“完全感染區會被標記。陰影會在那些區域聚集。”
“陰影到底是什麼樣子?”
萊拉和約瑟夫交換了一個嚴肅的眼神。“你最好不要知道,”萊拉說,“但如果看到有人影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站着,或者聽到低語卻看不到人,立刻離開。不要對視,不要回應。”
他們來到一棟相對完整的五層建築前。與周圍廢墟不同,這棟樓的外牆幾乎沒有損傷,只是窗戶都被封死了。門口有一個復雜的機械鎖,約瑟夫在鎖上敲擊了一組節奏。
幾分鍾後,門上的一個小窗打開了,一雙銳利的眼睛審視着他們。“約瑟夫。萊拉。陌生人是誰?”
“湯姆,開門。這是艾莉森博士等待的人。”
門內傳來一系列解鎖聲,最後厚重的金屬門向內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留着濃密胡須的老人站在門口,手中握着一把改裝過的步槍。他大約六十歲,右眼戴着一個機械目鏡,鏡片上閃爍着微光。
“艾莉森等待的人?”老湯姆眯起眼睛打量着艾倫,“證明給我看。”
艾倫拿出那把銀色的鑰匙。看到鑰匙的瞬間,老湯姆的表情變了。“進來,快。”
內部空間讓艾倫驚訝。這裏不像地鐵站那樣簡陋,而是一個設備齊全的工作室。牆上掛滿了各種工具和電子元件,工作台上散落着拆解的設備和電路板。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間中央的一個裝置——一個帶有神經接口的頭盔,連接着多台顯示器和處理單元。
“神經連接器,”老湯姆驕傲地說,“我自己組裝的。部分零件來自大災難前的醫療設備,部分是我重新設計的。”他轉向艾倫,“艾莉森說你會需要這個。她說鑰匙裏存儲着坐標,但只有通過神經連接才能讀取。”
“你能操作它嗎?”艾倫問道。
老湯姆笑了,露出幾顆金屬牙齒。“孩子,在大災難前,我是神經接口技術的高級工程師。艾莉森博士的項目,我提供了不少技術支持。”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但我要警告你,神經連接有風險,尤其是對你這種...記憶不穩定的人。”
“我必須試試。”
老湯姆點點頭,開始調整設備。約瑟夫和萊拉站在門口警戒,而艾倫則被引導坐在連接器前的椅子上。
“這個頭盔會讀取你的神經信號,同時將鑰匙中的數據直接傳輸到你的視覺皮層,”老湯姆解釋道,“理論上,你會‘看到’坐標。但這個過程可能會觸發記憶回溯,或者...喚醒一些你寧願忘記的東西。”
艾倫深吸一口氣。“我準備好了。”
老湯姆將鑰匙插入連接器側面的接口,然後將頭盔戴在艾倫頭上。冰涼的觸點接觸到他太陽穴和後腦的皮膚。
“放鬆,盡量保持意識清醒。如果感到劇烈頭痛或出現幻覺,立即告訴我。”
啓動開關被按下。
最初只有黑暗和輕微的嗡鳴聲。然後,圖像開始浮現——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直接投射在意識中的景象。
一條路徑在他腦海中展開:穿過廢墟,進入地下,經過一系列標記點。這不是地圖,而是一種方向感,一種本能指引。與此同時,更多記憶碎片涌現:
——他在一個控制台前工作,艾莉森站在他身旁,兩人正在調試某種神經映射算法。
——“記憶不是文件,不能簡單地復制粘貼,”艾莉森說,“它是動態的,活着的。”
——“所以我們創造圖書館,”他回答,“不是存儲記憶,而是保存意識的模式。”
突然,畫面劇烈變化:
——警報聲大作,紅色燈光閃爍。
——“黑潮突破了收容!重復,黑潮突破了收容!”
——艾莉森抓住他的手臂:“艾倫,必須啓動隔離協議!現在!”
——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飛速移動。“我在做,但是...天啊,它在學習,它在適應!”
頭痛如潮水般襲來,艾倫咬緊牙關。連接器發出警告蜂鳴。
“艾倫!”老湯姆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在心率過快!斷開連接嗎?”
“不!”艾倫嘶聲說,“繼續!”
更多的畫面:一個地下設施的景象,巨大而空曠,中央有一個發光的圓柱體。記憶圖書館。然後是一組坐標,清晰地刻在他的意識中:北緯35.6895°,東經139.6917°。
東京?這個坐標指向東京。但大災難後,那裏還有什麼剩下?
連接突然被強制中斷。艾倫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喘氣。老湯姆正擔憂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什麼?”
“坐標,”艾倫喘息着說,“還有...黑潮是如何逃脫的。我們的實驗...出了嚴重錯誤。”
“什麼錯誤?”
艾倫搖搖頭,記憶碎片還在重組,尚未形成完整圖景。“我不確定,但我知道圖書館的位置了。它在...”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爆炸聲。
三人瞬間進入警戒狀態。萊拉沖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看去。“伊甸園的巡邏隊!他們發現了我們!”
約瑟夫抓起武器。“湯姆,有後路嗎?”
老湯姆點頭,按下工作台下的一個開關。房間後牆的一部分滑開,露出向下的階梯。“地下通道,通向排水系統。快走!”
爆炸再次響起,這次更近,整棟建築都在震動。灰塵從天花板落下。
“他們怎麼找到這裏的?”萊拉一邊掩護撤退一邊問道。
艾倫突然明白了。“鑰匙。他們可能追蹤了鑰匙的信號。”
他們沖下階梯,進入黑暗的通道。老湯姆最後進入,重新密封了入口。黑暗中只有萊拉手中的手電筒提供照明。
通道狹窄潮溼,只能彎腰前進。遠處傳來追兵的叫喊和腳步聲,但逐漸遠去——似乎他們沒有發現這個隱藏出口。
走了大約二十分鍾後,他們來到一個較大的地下空間,似乎是舊排水系統的一個交匯點。萊拉示意停下休息。
“現在怎麼辦?”她問道。
艾倫靠着潮溼的牆壁,仍在整理剛剛獲得的信息。“圖書館在東京地下。但根據坐標,不是市中心,而是西郊的一個特定位置。”
“東京?”約瑟夫皺眉,“那不可能。大災難後,整個關東地區都被標記爲高污染區。黑潮就是從那裏開始擴散的。”
艾倫感到一陣寒意。“那麼圖書館就在黑潮的源頭?”
“很可能,”老湯姆喘息着說,“艾莉森博士總是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但如果我們去那裏...”
“我們會面對黑潮本身,”萊拉替他說完,“以及伊甸園的人,如果他們也在找圖書館。”
艾倫閉上眼睛,那個聲音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微弱但清晰:“艾倫...快...沒有時間了...”
然後是另一個聲音,冰冷而機械:“檢測到記憶圖書館坐標信號。所有單位,向目標區域移動。”
他睜開眼睛。“他們知道了。伊甸園也知道了坐標。”
“怎麼知道的?”約瑟夫問道。
“當我連接鑰匙時,可能發出了某種信號,”艾倫推測,“或者...他們一直能追蹤我的神經活動。”
沉默籠罩了黑暗的空間。最後,約瑟夫開口:“那麼我們必須比他們先到達。但我們需要交通工具,補給,還有穿過污染區的防護裝備。”
“我有一些裝備,”老湯姆說,“藏在這附近。但不足以支持長途旅行。”
萊拉突然舉手示意安靜。所有人都靜止不動。遠處,通道深處,傳來了聲音——不是追兵,而是某種低語,仿佛許多人在同時輕聲說話,卻又聽不清詞語。
“陰影,”萊拉低聲說,眼中閃過恐懼,“它們在下面。”
手電筒照向聲音的方向。在光束邊緣,一個人形的輪廓隱約可見,一動不動地站立着。然後是另一個,又一個。至少五個陰影,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後退,”約瑟夫命令道,“慢慢後退。”
但後方也傳來了聲音。他們被包圍了。
艾倫感到一種奇怪的沖動。他向前走了一步,無視約瑟夫的警告。低語聲變得更清晰了,現在他能分辨出一些詞語碎片:“記...憶...渴望...完整...”
陰影們開始移動,緩緩地,不自然地,如同提線木偶。其中一個轉向艾倫,它的臉部特征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沖刷過的油畫。
“索恩...博士...”它嘶聲說,“你回來了...”
艾倫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你認識我?”
“我們...曾經是你...”陰影的聲音破碎而痛苦,“現在...我們是黑潮...我們是...遺忘...”
記憶如閃電般擊中艾倫:黑潮不是一個武器,而是一個失敗的實驗。記憶上傳協議,試圖創造集體意識網絡。但當系統過載時,上傳的意識沒有融合,而是破碎、扭曲,變成了這種渴望完整性的飢餓存在。
他就是那個啓動了協議的人。
“天啊,”他低聲說,“是我創造了你們。”
陰影們同時向前邁步,低語匯成合唱:“讓我們...完整...讓我們...回憶...”
萊拉舉起了武器,但艾倫伸手阻止了她。“不要開槍。”
“它們會殺死我們!”萊拉爭辯道。
“不,”艾倫說,一個瘋狂的想法在他心中形成,“它們只是想要被記住。”
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不是回憶,而是分享——分享他在連接器中看到的那些記憶碎片:實驗室,艾莉森,他們的夢想,他們的錯誤。
陰影們停住了。低語聲減弱,變成了嗚咽。它們似乎在接收,在吸收。
“我記起你了,艾倫...”最前面的陰影說,聲音突然變得清晰了一瞬,“我原諒...”
然後它們開始消散,如同晨霧在陽光下蒸發,直到完全消失。
通道中只剩下寂靜和四個震驚的幸存者。
“你做了什麼?”老湯姆敬畏地問道。
“我給了它們想要的東西,”艾倫回答,感到深深的疲憊和悲傷,“一點記憶,一點人性。”他看向其他人,“現在你們明白了?我必須到達圖書館。不僅爲了艾莉森,也不僅爲了對抗伊甸園。還爲了糾正我犯下的錯誤。”
遠處傳來追兵的聲音,正在接近。沒有時間猶豫了。
萊拉第一個行動起來。“我知道哪裏能找到交通工具。跟我來。”
他們再次開始移動,這次有了新的目標,新的緊迫感。艾倫在心中默默發誓:無論前方有什麼危險,無論記憶中還隱藏着什麼可怕真相,他都會面對。
因爲遺忘不是救贖,記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