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錦對林芷歉然一笑,“今日不能陪你用飯了。”
林芷握住她的手,眼中滿是擔憂:“萬事小心。若有難處,一定告訴我。”
她點點頭,吩咐青黛收拾東西。主仆二人乘上沈府來的青綢小轎,沈逸卿在前頭騎馬,穿過漸漸停歇的雨幕,往城東將軍府去。
轎子輕輕搖晃。沈舒錦掀起簾角,望向窗外。
雨後街道清淨,石板路映着天光,空氣裏滿是泥土與青草的氣息。幾個孩童赤腳跑過水窪,笑聲清脆。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場暮雨過後,母親還活着,抱着她在廊下看彩虹。母親身上總有淡淡的梔子香,手指柔軟,拂過她的發頂。
“我們錦兒,以後要嫁一個真心待你好的人。”母親那時說,眼神溫柔而哀傷,“不求顯貴,只求安穩。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
後來母親病逝,父親兄長常年在外,繼母進門。她學會了低頭,學會了微笑,學會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經營母親留下的這間胭脂鋪。
在這裏,她可以只是沈舒錦,不是沈家大小姐,不必揣度人心,不必衡量利弊。
只是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呢?
***
小轎在沈府側門停下。
青黛打起簾子,伸手來扶,卻見自家小姐已輕輕躍下,動作靈巧得不像平日那個端莊溫婉的沈大小姐。只是腳剛落地,那份靈動便斂去了,她又變回那個步履平穩的將軍府嫡女。
她抬頭望見府門前高懸的“鎮遠將軍府”匾額,在暮色中沉甸甸的。
門房恭敬行禮:“大小姐,老爺在正廳等您。”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邁過高高的門檻。
暮色如淡墨。
廊下掛着的銅鈴輕響,聲音空靈悠遠。
檐角的風燈次第亮起,在潮溼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暈黃的光圈,將她纖細的身影拉得很長。回廊深深,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未知的迷霧裏。
正廳裏,沈洲已經換了家常便服,端坐主位。李氏在一旁陪着,眼圈微紅,似是哭過。見沈舒錦進來,李氏別過臉,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父親,母親。”沈舒錦盈盈下拜。
沈洲看着她。
長女眉眼間有亡妻的影子。他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有愧疚,有不舍,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錦兒,坐。”他示意下首的椅子,“爲父……有事要與你商量。”
沈舒錦依言坐下。
燭火在她清麗的臉上跳躍,長睫投下淺淺陰影。
廳內一時寂靜。只有燭火偶爾“噼啪”爆響,炸開一朵小小的燈花。
沈洲清了清嗓子,忽然不知從何說起。沙場上刀光劍影、生死一線,他從未怯過;朝堂上唇槍舌劍、明爭暗鬥,他也從容應對。可面對這個疏於照料的女兒,那些在腹中斟酌了許久的話,竟都哽在喉間。
“今日……嵐夕閣的生意可好?”他最終問了這麼一句,問完便覺不妥。
沈舒錦微微抬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歸於平靜:“尚好。新制的梔子香膏賣得不錯,幾位常客都預定了。”
“那就好。”沈洲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椅臂上的雕花。
他又沉默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錦兒,爲父今日……有件要緊事,需與你商議。”
來了。
沈舒錦袖中的手輕輕握攏,面上卻依舊平靜:“父親請講。”
沈洲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將宮中見聞、聖意揣測、以及那樁可能降臨的婚事,一一說了。
可沈舒錦只是靜靜聽着。
燭光在她清麗的側臉上流動,像覆了一層薄薄的金箔。
直到沈洲說完最後一個字,廳內重歸寂靜,她才輕聲開口,聲音溫軟如常:“女兒明白了。”
就這樣?
沈洲怔住。
他預想過女兒會哭,會求,會像李氏那樣哀切地望向他——至少該有些情緒波動。可沒有,什麼都沒有。她安靜得像一潭深水,石子投下,漣漪都不起半分。
“錦兒,”沈洲喉嚨發緊,“你若……若是不願,爲父……”
“父親說笑了。”沈舒錦抬起眼,目光清澈見底,“聖意若真如此,女兒豈有不願之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恰到好處,溫婉得體,“女兒身爲沈家女,受家族庇佑多年,如今能爲父兄分憂,是女兒的福分。”
每一句話都無可挑剔,每一處神情都合乎禮數。可正是這份完美,讓沈洲心頭驟然一痛。
她從小失去母親,父親兄長又常年在外,獨自在這深宅大院裏,早早學會了掩藏情緒,學會了用最得體的姿態面對一切。
“錦兒……”沈洲從主位上站起身,朝她走去。常年握劍的手掌寬大粗糙,此刻卻微微發顫。
他想像尋常父親那樣,拍拍女兒的肩,或者握握她的手,來填補這些年錯失的親近。
他在沈舒錦面前站定,伸出手,想要握住女兒放在膝上的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時,沈舒錦的手幾不可察地往後縮了一寸。
只一寸。
動作細微得幾乎不存在。可就是這一寸的距離,像一道無形的牆,冷冷地橫亙在父女之間。
沈洲的手僵在半空。燭火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在牆上,那影子晃了晃,竟顯得有些佝僂。
他看見了。
女兒低垂的眼睫輕輕顫動,交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連至親都不讓觸碰。
“是爲父的錯。”沈洲收回手,聲音沙啞。
他沒慢慢踱到窗邊,背對着女兒和妻子,望向窗外沉沉的夜。
“你母親去時,我在北境……連最後一面都未見着。這些年,你在京中,爲父在邊關,書信往來,也不過寥寥數語。”他頓了頓,喉結滾動,“我總想着,你是沈家嫡女,吃穿用度不會短了,李氏雖非你生母,也會照拂……卻忘了,有些東西,不是這些能彌補的。”
李氏在一旁低聲啜泣起來。
沈舒錦依舊坐着,背挺得筆直。她看着父親寬厚的背影,看着燭光在他肩頭跳躍。恍惚間想起很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