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嬤嬤爲她梳發的手停了停。銅鏡裏,老嬤嬤的目光與她對上,深邃而溫暖。
“小姐,”周嬤嬤緩緩道,“老奴說句逾矩的話,先夫人去得早,老爺和少爺又常年在外,您從小便學會了‘藏’。藏情緒,藏心思,藏鋒芒。這是您的生存之道。”她將最後一縷頭發梳順,聲音更柔了些,“可老奴盼着,有朝一日,您能遇到一個人,一個讓您覺得……不必再藏的人。在他面前,您可以只是沈舒錦,不是沈家大小姐,不是誰的妻子,只是您自己。”
沈舒錦怔住了。
銅鏡裏的女子睜大了眼,眸中那層霧似乎被這句話攪動,翻涌起復雜的光。
不必再藏?
可能嗎?在那深似海的王府,在那位傳聞中乖戾難測的攝政王面前?
她垂下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書頁。良久,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裏帶着些許自嘲,些許茫然。
“嬤嬤說得對。”她合上冊子,“現在想這些,還太早了。
夜更深了。
燭火燃盡最後一滴蠟,倏地熄滅。月光從窗櫺漏進來,在地面鋪開一片清輝。
沈舒錦躺上床榻,卻毫無睡意。
窗外傳來打更聲,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
她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布料吸走了眼角一點潮溼,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明天,嵐夕閣還有一批新制的胭脂要驗看。賬目要核對,幾位老主顧的訂單要安排。而她自己……或許該開始想想,若真嫁入王府,該帶些什麼,又該留下些什麼。
一件件,一樁樁,都是具體而微的事。想這些就好,不必去想那些縹緲的、無力改變的東西。
比如……那個素未謀面、卻可能主宰她餘生的男人。
阿娘給她留了很多財產,她把鋪子經營的很好,就算她在王府不受待見,應當也能度日。
沈舒錦這樣想着,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
月光靜靜流淌,在她纖長的睫毛上鍍了一層銀邊。
***
攝政王府的書房,夜半時分仍亮着燭火。
屋子陳設得極簡,甚至可以說是冷清。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烏木書架,密密麻麻摞着書冊卷宗。靠窗一張寬大的紫檀書案,案上除了筆墨紙硯,便只有一盞孤燈、一方墨玉鎮紙,以及幾份攤開的奏折。
裴硯坐在案後,如此溫和的天氣,身上卻披着一件玄色暗紋鶴氅,襯得他面色愈發蒼白。
他其實生得極好,眉骨挺拔,鼻梁如削,薄唇淡得幾乎沒有血色。只是那雙眼睛——那是整張臉上唯一有生氣的部分,深邃如寒潭,看人時總帶着三分疏離、七分審視,教人不敢直視。
此刻他正執筆批閱一份邊關糧草奏報,忽然掩口低咳了幾聲。
守在門外的侍衛長尉錚聞聲進來,默默添了熱茶,又將窗子掩小了些。
他是個二十許的漢子,面容冷硬如石,左頰一道淺疤從眼角劃到下頜,是早年護主時留下的。跟了裴硯十二年,最知這位主子的脾性。
“王爺,該歇了。”尉錚聲音平板,卻含着關切。
裴硯沒抬頭,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清峻挺拔的字跡。“北境今年雪大,糧草轉運需比往年早半個月。”他寫完最後一筆,將奏折合上,這才抬眼,“什麼時辰了?”
“子時三刻。”
裴硯揉了揉眉心,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他身子本就不好,這般熬夜更是耗神。尉錚見狀,欲言又止。
“有話便說。”裴硯端起茶盞,熱氣氤氳而上,模糊了他過於分明的輪廓。
尉錚沉默片刻,終於開口:“今日宮中傳出消息,陛下有意將沈將軍之女指婚王府。”他頓了頓,觀察着主子的神色,“沈洲與沈逸卿剛立戰功,在軍中威望正盛。若與王府聯姻……陛下難道不怕,兩家勢力勾結,威脅帝位?”
這話問得直白,甚至有些逾矩。
裴硯聞言,唇角竟微微彎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反倒襯得眸光更冷。“你也學會想這些了。”
他放下茶盞,瓷底與紫檀桌面相觸,發出清脆一響。
“屬下愚鈍。”
“不,問得好。”裴硯向後靠進椅背,鶴氅滑落些許,露出裏頭月白的中衣。他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唯有一彎弦月孤懸。“只是你將陛下想得淺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又似乎只是有些乏了,語速放得慢:“沈洲父子戰功顯赫,這是明面上的恩寵,必須給足。但賞得太厚,難免助長驕矜之氣,也讓其他武將眼熱。所以陛下需要一重敲打,一重牽制。”
尉錚凝神聽着。
“將沈家女指婚給我——”裴硯輕輕咳了一聲,繼續道,“一則在世人眼中,這是莫大的殊榮,沈家無話可說。二則,我體弱多病,性情乖僻,京中誰人不知?嫁入王府,是福是禍尚未可知。這便是那重敲打。”
燭火噼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
裴硯伸手,用銀籤子緩緩撥弄燈芯。火光在他蒼白的指尖跳躍,映得那雙手骨節分明,有種病態的美感。
裴硯放下銀籤,目光重新落回尉錚臉上:“新帝登基,便要盡快在朝中培養自己的勢力。既要拉攏,又要牽制,這是最好的選擇。”
“更何況,我不過一將死之人,造反之事,無甚希望。”
尉錚恍然,卻又生出另一個疑問:“那王爺您……不介意?”
“介意什麼?”裴硯反問,眼中那點零星的笑意徹底冷了,“介意被陛下算計?還是介意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
他站起身,鶴氅拖曳在地,行至窗前。
庭院裏月色淒清。
“尉錚,陛下今年十六了。”裴硯的聲音很輕,幾乎融進風裏,“若是連這些帝王心術都學不會,那我真是白教了。”
他並不惱怒,反而有種近乎病態的欣慰。就像匠人看着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終於成形,哪怕那作品反過來會傷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