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晚八點,南城市,濱江花園小區。
盛夏的晚風卷着粘稠的熱氣,卻吹不散空氣中那股甜膩的腐臭。年輕的刑警李凱一手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扶着梧桐樹幹,胃裏翻江倒海。
這是他從警校畢業,正式入職市刑偵支隊的第一百天。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面“地獄”。
不遠處,幾個被劃開的黑色大號垃圾袋癱在地上,像幾只被開膛破肚的巨大甲蟲。袋口涌出的,不是廚餘垃圾,而是被肢解的人體。白色的蛆蟲在已經呈現出巨人觀的腐爛皮肉上蠕動,濃稠的暗紅色液體浸透了垃圾袋,與地上的塵土混在一起,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敗與消毒水氣味的惡臭。
“嘔......”
終究是沒忍住,李凱沖到樹後,劇烈地幹嘔起來。晚飯吃的盒飯混雜着胃酸涌上喉嚨,他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新來的?”一只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力道不輕不重。
李凱抬起頭,看到支隊長趙立國那張寫滿疲憊的臉。他年近五十,兩鬢已經斑白,眼袋深重,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
“趙隊......”李凱羞愧地低下頭,“對不起,我......”
“沒事,吐啊吐的就習慣了。”趙立國遞給他一瓶水,“漱漱口。法醫老孫說了,第一次見這種場面不吐的,要麼是天生幹這行的料,要麼就是心理有點問題。你這反應,正常。”
李凱接過水,心裏卻沒有絲毫寬慰。他能感覺到,整個現場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死寂之中。老刑警們臉色鐵青,勘察現場的動作小心翼翼,卻又帶着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這不僅僅是一起凶殺案,這是一種挑釁,一種對人類文明底線的踐踏。
法醫孫建國,人稱“老孫”,此刻正蹲在一個碎塊旁,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立國,你過來看看。”
趙立國走過去,李凱也強忍着不適跟在後面,他想看,想學,想讓自己盡快“習慣”。
老孫指着一塊相對完整的組織:“初步判斷,死者爲女性,年齡二十到三十歲之間。死亡時間超過七十二小時。致命傷暫時不明,因爲我們連頭顱和主要髒器都還沒找到。”
他的聲音很沉,帶着一種職業性的冷靜,但任誰都能聽出那冷靜之下的波瀾。
“目前在三個不同垃圾桶裏,共發現了十一個垃圾袋,拼湊出了大約百分之六十的軀體。凶手處理得很‘幹淨’。”老孫所謂的“幹淨”,是指現場除了屍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沒有指紋,沒有毛發,甚至連死者自身的DNA,都在某種強效的化學試劑處理下,提取難度極大。
“幹淨?”趙立國冷笑一聲,環視着被警戒線圈起來的三個垃圾桶,它們分布在小區的三個不同角落,相距甚遠。“他要是真想幹淨,就該挖個坑深埋,或者直接扔進焚化爐。像這樣分散拋在人流密集的小區裏,他是生怕我們發現不了!”
“沒錯。”老孫站起身,脫掉沾血的手套,“他不是在拋屍,他是在展覽。他在享受我們的恐懼,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
李凱聽得脊背發涼。他終於明白,爲什麼隊裏那些見慣了生死的“老油條”們,此刻都像被激怒的獅子。凶手的行爲,是對他們整個刑警隊伍最赤裸裸的蔑視。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整個南城市刑偵支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濱江花園碎屍案”通過非官方渠道泄露了出去,一時間,全城人心惶惶。媒體的頭條、市民的議論、上級一天數次的電話,像一座座大山壓在趙立國的肩上。
會議室裏,煙霧繚繞,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受害者身份呢?”趙立國用指關節敲着桌子,目光掃過每一個低着頭的下屬。
負責排查失蹤人口的警員王虎一臉疲憊地站起來:“趙隊,全市乃至周邊省市近一個月的失蹤人口報案都過了三遍,沒有一個能對得上號的。我們根據法醫給出的身高、年齡範圍,重點排查了濱江花園附近的所有住戶和租戶,也沒有任何發現。”
“監控呢?”
“查了。濱江花園是老小區,監控探頭大部分是壞的。能用的幾個,角度也全是死角。我們把小區前後門所有出入口的市政監控調了出來,往前倒推了五天,進出的人流車流數據量太大,根本沒法鎖定可疑目標。凶手很可能就是步行,提着幾個普通的垃圾袋混在人群裏拋屍的。”
“法醫那邊有什麼新進展?”趙立國的目光轉向技術科。
老孫搖了搖頭:“很棘手。屍塊的切割面非常特殊,不是常見的刀具,邊緣有極其細微的卷曲和高溫灼燒痕跡。我懷疑是一種特制的、帶有高頻振動或加熱功能的切割工具。另外,我們從殘留的化學試劑裏,分析出了一種工業級的強效清潔劑,市面上根本買不到,通常用於精密儀器的無菌化處理。”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
線索,在每一個方向上都斷得幹幹淨淨。
沒有受害者身份,就無法建立社會關系網,找不到仇家、情敵。沒有目擊者,沒有監控,就無法鎖定拋屍的嫌疑人。沒有凶器,沒有指紋,就無法進行物理比對。
凶手像一個幽靈,在南城上空留下了一片血腥的陰影,然後就這麼消失了。
“一個星期了!”王虎一拳砸在桌子上,低吼道,“我們三十多號人,連軸轉了一個星期,連死的是誰都不知道!我他媽......”
“夠了!”趙立國喝止了他,“發脾氣有用嗎?有這力氣不如再去把監控看一遍!”
王虎漲紅了臉,頹然坐下。他不是不盡力,相反,他已經三天沒怎麼合眼了。可這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快要把所有人都逼瘋了。
李凱坐在角落,默默地聽着,手裏攥着那本已經翻爛了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着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但每一種推測,最終都指向一個死胡同。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現實中的刑偵,與教科書上的理論,隔着一條多麼巨大的鴻溝。
散會後,趙立國獨自一人留在辦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灰缸裏已經堆滿了煙頭。
他拿起電話,撥出了一個爛熟於心、卻極不情願撥打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那頭傳來一個年輕、略帶冷漠,甚至有些不耐煩的聲音。
“哪位?”
“是我,趙立國。”趙立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似乎在回憶這個名字。“哦,趙隊長。有事?”
“有個案子,很棘手。”趙立國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南城,濱江花園,碎屍。一個星期了,我們......毫無頭緒。”
對方又是一陣沉默,趙立國甚至能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翻動紙張的沙沙聲,仿佛自己的求助只是打斷了對方的閱讀。
“知道了。”過了許久,那個聲音才再次響起,依舊是那種波瀾不驚的調子,“地址發我。明天上午到。”
說完,電話就被幹脆地掛斷了。
趙立國握着聽筒,久久沒有放下。他知道,請這個人來,意味着自己和整個支隊,都將承受巨大的壓力和非議。那家夥的才華有多高,他的傲慢和刻薄就有多傷人。
但現在,他別無選擇。爲了那個被殘忍肢解的冤魂,爲了南城百萬市民的安寧,他願意賭上自己和整個刑偵支隊的尊嚴。
他推開辦公室的門,對着走廊裏還在加班的下屬們宣布:“明天上午,局裏會派一位顧問過來,協助我們處理這個案子。”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驚訝,不解,而不滿和屈辱的情緒,則在王虎那樣的老刑警眼中,燃燒得最爲旺盛。
“趙隊,什麼意思?信不過我們?”王虎第一個站了出來,“這案子是難,但我們自己人解決不了嗎?要請外人來指手畫腳?”
“這是命令。”趙立國的聲音不容置疑,他沒有解釋,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每一個人,“都回去休息,養足精神。明天,我需要你們拿出最好的狀態。”
說完,他轉身回了辦公室,將所有的議論和不滿都關在了門後。
李凱看着隊長緊閉的房門,心裏五味雜陳。他能理解隊員們的屈辱感,但他更好奇,能讓趙隊這樣的人物,不惜頂着壓力也要請來的“顧問”,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