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間的在線人數在三分鍾前突破了九千萬。
林晚意看着懸浮在鏡頭旁的全息數據面板,那個數字還在跳動上升。九千三百萬、九千五百萬、九千八百萬……今晚的觀衆比她預想的還要多。星網最大的直播平台“璀璨星河”將她的直播間掛在了首頁最顯眼的位置,標題金光閃閃:“國風女神晚意·敦煌壁畫妝造史詩級復原全球首秀”。
她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頭頂那支金步搖的角度。步搖的流蘇是用真正的孔雀羽和細金絲編制而成,隨着她轉頭的動作輕輕晃動,在補光燈下折射出絢爛的光暈。
“各位同袍久等了。”林晚意對着鏡頭微笑,聲音通過價值百萬星幣的頂級收音設備傳出去,清澈溫潤,“接下來要展示的,是今晚的重頭戲——飛天供養人妝容的完整復原過程。”
彈幕瘋狂滾動:
【等了三年!終於等到了!】
【晚意今晚美炸了!】
【這身衣服是真正的雲錦吧?聽說一厘米就要上千星幣?】
【前面的,晚意身上這套復原裝,光是面料和刺繡成本就超過八十萬】
【這才是真正的文化傳承,那些穿影樓裝還自稱漢服博主的都來看看!】
林晚意忽略那些關於價格的討論,將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工作台上。工作台是特制的仿古妝台,上面整齊擺放着數十個大小不一的瓷盒、玉罐、銀碟。每一個容器裏,都是她這三年來從古籍中查證、親手試驗復原的古法化妝品。
“大家看這個,”她拿起一個青瓷小罐,打開蓋子,裏面是細膩的朱紅色粉末,“這是用真正辰砂礦石,經過淘洗、研磨、沉澱、漂洗等十二道工序制成的‘朱砂胭脂’。古書記載‘其色正紅,經年不褪’,但制法已經失傳近百年。我們團隊花了八個月時間,試驗了三十七種不同的礦物配比和工藝參數,才成功復原出最接近唐代文獻描述的顏色和質感。”
她用小銀勺舀出少許粉末,置於掌心,滴入兩滴特制的花露,用無名指指腹慢慢研磨、調勻。動作優雅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天啊,這個紅色太正了!】
【光是看這個過程就覺得好治愈】
【聽說今晚的產品線已經預售破五億星幣了?】
【晚意值得!這才是真正的匠心!】
林晚意用細毛筆蘸取調好的胭脂,對着鏡子,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暈染。朱紅的色彩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徐徐綻開,不是現代彩妝那種浮於表面的豔麗,而是仿佛從肌膚裏透出來的、帶着生命力的紅暈。
“接下來是花鈿。”她拿起一片用金箔和翠鳥羽毛制成的“金翠花鈿”,只有指甲蓋大小,卻繁復精美到令人窒息,“這是仿莫高窟第57窟壁畫中供養人額間的飾物。翠鳥羽毛已經禁止采集,我們用的是實驗室培育的替代品,但色澤和光澤度……”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直播畫面突然閃爍了一下,然後毫無征兆地切換了。
鏡頭裏不再是她的工作室,而是一個布置得像是心理諮詢室的房間。她的閨蜜兼合夥人蘇晴,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連衣裙,坐在一張扶手椅裏,眼眶泛紅,淚水正順着臉頰滑落。
彈幕停滯了一瞬,然後爆炸:
【???】
【什麼情況?】
【畫面切錯了?】
蘇晴抬起頭,對着鏡頭——不,是對着正在觀看直播的九千多萬人,用顫抖的聲音開口:
“對不起……我實在撐不下去了。”
林晚意僵在妝台前,大腦一片空白。她想操作控制面板切回畫面,但手指在觸摸屏上劃過,毫無反應。系統被鎖死了。
“我和晚意認識七年,合作五年。一直以來,我都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夥伴。”蘇晴的眼淚掉得更凶,聲音裏滿是委屈和痛苦,“但我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畫面切換,開始播放一系列“證據”。
僞造的聊天記錄截圖,顯示“林晚意”在深夜向蘇晴施壓:“這個設計稿明天必須給我,不管你是不是生病,我直播間要用。”
經過PS的設計稿時間戳,把蘇晴三年前隨手畫的一些草圖,修改成了完整的設計方案,時間改到了林晚意宣布啓動敦煌項目之前。
幾個打了馬賽克的“前團隊成員”采訪視頻,聲淚俱下地控訴林晚意壓榨員工、剽竊創意、甚至克扣項目獎金。
每一段“證據”都配着煽情的字幕和悲壯的音樂,剪輯得完美無缺,直指核心:林晚意是個虛僞的騙子,她所有的“文化傳承”都是建立在剽竊和壓榨之上的空中樓閣。
林晚意看着這一切,渾身冰冷。
她想大喊“這是假的”,想沖過去砸碎攝像頭,想對着九千萬觀衆解釋清楚。但她動不了。不僅控制面板失效,連她的麥克風都已經被遠程靜音。她張着嘴,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在鏡頭前像個滑稽的啞劇演員。
彈幕已經徹底瘋了:
【臥槽!!!!】
【反轉????】
【我他媽看了三年直播粉了個抄襲狗???】
【取關!惡心!】
【蘇晴好勇敢!支持維權!】
【報警!這是詐騙!】
【退錢!把所有產品錢退回來!】
直播間的人數開始暴跌,從九千八百萬迅速掉到七千萬、五千萬、三千萬……但更多人是留下來罵的。污言穢語填滿了整個屏幕,快到她根本看不清任何一條完整的句子。
與此同時,她的個人終端開始瘋狂震動。一條接一條的推送彈出來:
“【璀璨星河平台】通知:您的直播間因涉嫌違規已被臨時封禁,等待進一步調查……”
“【星輝美妝集團】致函:鑑於近期輿論風波,我司決定暫停與您的所有合作,已上架產品全部下架……”
“【文化遺產基金會】公告:撤銷林晚意‘非遺傳承推廣大使’稱號……”
“【聯邦消費者權益委員會】已收到關於您涉嫌虛假宣傳的集體投訴,調查程序啓動中……”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林晚意踉蹌着後退一步,撞翻了身後的椅子。椅子倒地的巨響在寂靜的工作室裏回蕩。窗外,城市的夜景依舊璀璨,霓虹燈在摩天大樓表面流淌成河。她能看到對面大樓外牆的巨幅廣告屏——就在十分鍾前,那上面還是她代言的國風彩妝廣告,現在已經被迅速替換成了某個當紅虛擬偶像的演唱會的宣傳片。
連廣告位都不留給她。
門外傳來混亂的聲音。有人在用力敲門,不,是砸門。記者的喊叫聲、債主的怒罵聲、保安試圖維持秩序的呵斥聲混成一團。她的工作室位於這棟豪華公寓樓的頂層,隔音本該極好,但現在那些聲音就像在她耳邊炸開。
“林小姐!請開門回應抄襲指控!”
“晚意!我們是《星娛樂》的記者!請接受采訪!”
“林晚意!你欠我們公司的三百萬尾款到底什麼時候還?!”
“開門!我們知道你在裏面!”
林晚意轉過身,背對着門,一步步退向工作室另一側的全景落地窗。這扇窗占據整面牆,窗外是四十七層樓高的懸空,底下是螞蟻般的車流和霓虹的海洋。
她顫抖着手打開個人終端,最後看了一眼社交平台。她的賬號評論區已經被攻陷,私信箱裏塞滿了詛咒和威脅。但置頂的一條,來自蘇晴,就在三分鍾前:
“晚意,別怪我。這個IP太大了,你一個人吞不下的。放心,我會‘好好’經營它——用我的方式。”
後面附了一個笑臉表情。
林晚意盯着那個笑臉,看了足足十秒鍾。
然後她笑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原來如此。三年閨蜜,五年合作,無數個一起熬夜討論方案的深夜,那些“我們要讓真正的華夏之美被世界看見”的誓言,那些相擁而泣說“這條路再難也要走下去”的時刻……
都抵不過資本遞過來的八位數獨家代理合同,和一份“讓林晚意身敗名裂、由蘇晴接手全部知識產權”的完美方案。
她關掉終端,抬起頭。
落地窗的倒影裏,映出一個妝容精致、衣飾華美卻滿臉淚痕的女人。金步搖還在晃動,朱砂胭脂還暈在頰邊,金翠花鈿還貼在額心。一切都那麼完美,完美得像個諷刺。
門外的砸門聲越來越響,門板已經開始變形。
林晚意抬手,輕輕取下頭上的金步搖。流蘇擦過她的指尖,冰涼。
她想起外婆。那個在她七歲時去世的小腳老太太,總是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握着她的手,一針一線地教她刺繡。
“晚意啊,咱們林家的手藝,傳了七代了。你太姥姥是給宮裏繡過鳳袍的。這一針一線,都有講究,都有故事。這東西,急不得,也假不得。”
外婆的手很粗糙,但摸到繡面上的圖案時,總是溫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
“記住啊孩子,真的東西,經得起時間。假的東西,再好看,風一吹就散了。”
林晚意握緊了手中的金步搖,簪尖硌進掌心,生疼。
真的東西,經得起時間。
可如果連時間本身都是假的呢?
她轉過身,面對着那扇即將被撞開的門,又回頭看了一眼窗外顛倒的星河。
然後向後仰倒。
墜落的過程比她想象中漫長。長到足夠她想起很多事:第一次成功復原“點翠”工藝時,指尖被藥水灼傷的疼痛和看到成品時的狂喜;第一次收到博物館邀請合作時,在會議室裏緊張得手心出汗;那個患有重度抑鬱症的女孩給她留言,說“看了你的直播,我終於有勇氣拿起了畫筆,雖然畫得不好,但我想活下去”……
還有蘇晴。她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瀕臨倒閉的非遺工坊裏。蘇晴蹲在一個老繡娘旁邊,眼睛亮晶晶地問:“婆婆,這個針法叫什麼?好美啊。”
老繡娘頭也不抬:“鳳尾針。快失傳啦。”
蘇晴轉過頭,看着剛走進工坊的林晚意,笑容燦爛:“我們一起,讓它別失傳,好不好?”
好不好?
林晚意閉上眼睛。
風聲在耳邊呼嘯,像無數人在尖叫。
如果還有來世……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