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太安二年,秋。
邢州的風裹着達活泉的溼意,混着水草的腥氣和泥土的涼味,卷在佛圖澄的僧袍角上。這風硬得很,帶着北方水土獨有的糙感,和西域那裹着黃沙、燙得人皮膚發疼的風,完全是兩回事。
他站在泉邊老槐樹下,身形高瘦得像根枯木,深目高鼻的輪廓在朦朧水汽裏顯得格格不入。僧袍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還沾着趕路時蹭上的泥點,左手腕上系着的小木牌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牌面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西域文字——那是當年小妹教他刻的,稚拙得很,卻被他貼身帶了十年。
“看,那外鄉人又杵在泉邊了。”
“聽口音是西域來的胡僧吧?達活泉這幾日怪得很,水草都僵了,指不定就是他引的邪祟!”
茶寮裏的竊竊私語飄過來,佛圖澄能聽懂七八分邢州話,卻沒回頭。他垂着眼,指尖一遍遍蹭過小木牌上“小妹”的西域譯符,指節繃得發緊,像是怕稍一鬆勁,那點念想就會碎掉。
眼前的達活泉清凌凌的,泉底的水草本該隨波晃悠,此刻卻直挺挺地僵着,像被凍住了般透着詭異。而他的腦海裏,不受控地翻涌着另一片畫面——
西域的村落被烈火吞噬,木房噼啪作響,族人的哭喊混着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他當時剛從雪山尋藥回來,只看到漫天火光裏,小妹攥着紅繩朝他伸手,那根紅繩系在她細瘦的手腕上,和他此刻在泉邊瞥見的、一個孩童腕間的,一模一樣。
佛圖澄閉了閉眼,將小木牌攥得更緊,喉間涌上一股腥甜。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唇角,沒留意到不遠處的老柳樹後,有個半大的孩子正扒着樹幹,偷偷打量他。
孩子叫小石頭,約莫十歲光景,穿着打補丁的粗布短褂,手裏攥着塊皺巴巴的粗布巾,巾角繡着個歪歪的“福”字——那是爺爺花了半宿繡的。
爺爺三天前去洗腸淵采草藥,就再也沒回來。
村裏的人都說洗腸淵鬧邪祟,可小石頭不信。他蹲在達活泉邊守了兩天,就想找個路過的外鄉人幫忙找找爺爺。偏偏這西域來的和尚,在泉邊站了整整半日,既不像趕路的,也不像遊方的,只是對着泉水發呆,偶爾摸一摸那塊小木牌,眼神沉得像潭底的淤泥。
小石頭咬着唇,把布巾攥出了汗。他想上前,可想起村裏大人說“西域人都凶得很,會抓小孩”,又縮了縮脖子,只敢從樹縫裏偷偷看。
佛圖澄終於察覺到那道怯生生的視線,抬眼望過去時,小石頭嚇得往後一仰,摔在枯黃的草葉上。粗布巾從手裏滑出去,裏面包着的半塊幹硬麥餅滾了出來,沾了層泥土。
他沒動,只是看着那孩子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抱着布巾和麥餅往樹後躲,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卻仍怯生生地瞟着他,像只受驚的小獸。
佛圖澄的目光軟了軟,剛想移開,卻見達活泉的水面突然泛起一圈漣漪——不是風動,是從泉底涌上來的,黑色的、像腸子般扭曲的紋路,順着水波往他腳邊纏來。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到泉水的瞬間,一股灼痛感猛地從指尖竄到心口,像是被燒紅的鐵釺燙過。腕間的小木牌突然發燙,牌面上的西域文字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了下去。
那黑色詭紋觸到他的指尖,竟像是怕了般,倏地縮回泉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佛圖澄盯着水面,眉頭緊鎖。
這詭氣……既帶着古邢族祭祀的晦澀氣息,又摻着西域巫術獨有的腥甜。
他來邢州,本是想找個無人的地方了卻殘生,卻沒想到,這千裏之外的達活泉,竟藏着和西域息息相關的邪祟。
樹後的小石頭也看到了那黑色紋路,嚇得捂住嘴,連呼吸都忘了。他看着那西域和尚站在泉邊,身影孤孤單單的,突然覺得,這外鄉人或許不是壞人——至少,他能讓那嚇人的黑紋躲起來。
小石頭咬了咬牙,攥着布巾的手又緊了緊,心裏突然冒出個念頭:找他幫忙,找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