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滬市,夏末的暑氣像一張溼熱的毛巾,嚴嚴實實地捂在七拐八繞的弄堂裏。
醬油和蔥油混合的氣味,伴着老式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滬劇唱腔,從敞開的窗戶裏飄出來,黏在斑駁的牆壁上。
唐芯坐在吱呀作響的小板凳上,面前是一盆泡着校服的水。肥皂的廉價香氣混着水的涼意,暫時驅散了鼻尖的油煙味。她搓洗得很用力,手腕纖細,指節卻因爲常年做家務而有些泛紅。
“芯芯,水池留給姆媽用,儂功課做完了伐?”母親的聲音從狹小的廚房裏傳來,帶着一絲疲憊。
“做完了。”唐芯應了一聲,將洗幹淨的校服擰幹,晾在窗外伸出的竹竿上。白色的確良襯衫在灰撲撲的建築群裏,顯得格外幹淨。
這裏是滬市最尋常的弄堂,鴿子籠一樣的空間裏塞滿了三代人的生活。唐芯的家,就是這無數鴿子籠中的一個。父親下崗後,整日唉聲嘆氣,家裏的開銷全靠母親在有錢人家做保姆的微薄薪水。
貧窮是刻在骨子裏的印記,讓唐芯比同齡人早熟太多。她知道,只有讀書,考上好高中,好大學,才能從這片壓抑的弄堂裏掙脫出去。
所以,當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市重點初中時,全家都覺得看到了希望。
可希望之地,對她而言,卻是另一個戰場。
第二天,市重點初中的校園裏,陽光穿過高大的梧桐樹,在幹淨的水泥路上灑下細碎的光斑。這裏的一切都和弄堂不同,空氣裏沒有油煙味,只有青草和書本的氣息。
唐芯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抱着一摞作業本,低着頭快步穿過走廊。她盡量讓自己成爲一個透明人,不去看那些家境優渥的同學腳上嶄新的耐克鞋,也不去聽她們討論周末又去了哪家新開的西餐廳。
“喂,唐芯。”
一個清脆但帶着命令口吻的聲音叫住了她。
唐芯停下腳步,抬頭看見了蘇薇。
蘇薇是班上的公主,所有人都圍着她轉。她今天穿着一條嶄新的連衣裙,不是校服,裙擺上點綴着精致的蕾絲。她的頭發燙過,用一個亮閃閃的發卡別在耳後,和唐芯那根用了三年的黑色橡皮筋形成鮮明對比。
“我的作業。”蘇薇伸出手,下巴微微揚起。
唐芯沉默地從最上面抽出蘇薇的本子,遞了過去。
蘇薇身邊的幾個女生發出一陣輕笑。
“薇薇,你幹嘛讓她幫你拿作業,髒死了。”一個叫李娜的女生誇張地捏着鼻子。
“就是,一股子怪味。”
唐芯的指尖蜷縮了一下,抱着作業本的手臂收得更緊。她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這些話語像細小的針,看不見傷口,卻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她早已習慣。
【屈辱,像潮溼的黴斑,無聲無息地在心底蔓延開來,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站在陽光下,不必再忍受這一切?】
下午的班會課,班主任王老師宣布了一件事。
“下周五學校要舉行文藝匯演,我們班的節目是舞蹈《茉莉花》,本來領舞是張倩同學,但她今天早上急性闌尾炎住院了。大家有沒有誰願意主動站出來,代替張倩?”
教室裏一片寂靜。領舞的位置萬衆矚目,但臨時頂上,意味着要用一周的時間學會所有動作,難度太大。
蘇薇坐在第一排,百無聊賴地轉着手裏的派克鋼筆。她對這種集體活動毫無興趣,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平民的遊戲。
王老師的目光在教室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角落的唐芯身上。
“唐芯,體育課我看你協調性不錯,要不你來試試?”
唐芯猛地抬起頭,有些不知所措。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審視,還有毫不掩飾的輕蔑。
“老師,她?”李娜第一個發出質疑,“她會跳舞嗎?別給我們班丟人。”
“是啊,她連件像樣的舞衣都買不起吧?”
惡意像冰水一樣潑過來。
唐芯的臉頰漲得通紅,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
王老師也有些尷尬,他只是急着找個人填空,隨口一提。見唐芯不說話,他正要打個圓場過去,卻聽見一個細微但清晰的聲音。
“我……我願意試試。”
唐芯自己也嚇了一跳。她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或許是那些刺耳的嘲笑,或許是心底那點不甘。她不想永遠做那個只能低着頭的弄堂女孩。
蘇薇轉筆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第一次正眼看向這個總是縮在角落裏的同學,眼神裏帶着一絲探究和玩味。
接下來的幾天,唐芯的生活被練習填滿。她沒有錢去舞蹈室,就在放學後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對着玻璃窗一遍遍地練習。她沒有專業的舞鞋,就穿着最軟的那雙布鞋。
音樂老師只是把錄音帶和動作要領給了她,並沒有多餘的指導。唐芯就反復地聽,反復地模仿,一個動作不對,就練上幾十遍,直到膝蓋都磨出了青紫。
周五,文藝匯演的後台,化妝間裏一片嘈雜。
女孩們嘰嘰喳喳地互相描眉畫眼,空氣中彌漫着廉價化妝品的香粉味。
唐芯穿着統一租借的白色紗裙,安靜地坐在角落裏,自己給自己梳了個簡單的發髻。她沒有化妝品,一張素淨的臉在濃妝豔抹的同學中,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蘇薇和她的朋友們從外面走進來,她們剛看完別的班的節目。
李娜一眼就看到了唐芯,嗤笑一聲:“喲,還真穿上裙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是白天鵝呢。”
另一個女生接話:“什麼白天鵝,我看是醜小鴨想學飛吧。”
蘇薇沒有說話,她的目光落在唐芯身上,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唐芯的裙子雖然是租的,但穿在她身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麗脫俗。她皮膚很白,脖頸修長,安靜地坐在那裏,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
這種未經雕琢的美,讓蘇薇心裏莫名地升起一股煩躁。
“馬上到我們了,準備上台!”王老師在門口喊道。
燈光亮起,音樂響起。
唐芯站在舞台中央,深吸一口氣。當第一個音符落下時,她所有的緊張和不安都消失了。
她的身體隨着音樂舒展開來,動作或許沒有科班出身的同學那麼標準,但她的眼神裏有光,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感情。她不像在跳舞,更像是在講述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掙扎、渴望和生命力的故事。
台下的嘈雜聲漸漸平息,所有人都被舞台上那個發光的女孩吸引了。她沒有華麗的妝容,沒有昂貴的首飾,卻美得驚心動魄。那是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靈氣,幹淨,純粹,帶着弄堂裏頑強生長的荊棘花的韌勁。
一曲終了,唐芯在舞台中央緩緩謝幕。
台下靜默了兩秒,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驚豔,是劃破黑夜的流星,短暫卻足以照亮整個天空。那一刻,她不是弄堂裏的唐芯,而是舞台上唯一的主角。】
校長在台下滿意地點頭,不住地和身邊的領導誇贊:“這個孩子,有靈氣,是我們學校的好苗子。”
王老師臉上也與有榮焉,笑得合不攏嘴。
後台,同學們涌上來,七嘴八舌地表達着震驚和贊美。
“天哪,唐芯,你藏得太深了!”
“你跳得太美了!”
唐芯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些臉紅,不停地道謝。
而在這片喧囂的另一端,蘇薇站在舞台的側幕陰影裏,死死地盯着被人群包圍的唐芯。
掌聲和贊美,本該是屬於她的。燈光和焦點,也應該是她的。一個住在貧民窟、渾身散發着廉價肥皂味的女孩,憑什麼?憑什麼搶走這一切?
嫉妒,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順着她的脊椎爬上大腦,吐着信子,發出嘶嘶的聲響。
她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淬了冰的冷漠。那張精心打扮過的漂亮臉蛋,此刻因爲嫉妒而微微扭曲。
李娜湊過來,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臉色:“薇薇,你別生氣,她就是運氣好罷了……”
蘇薇沒有理她,只是看着唐芯的方向,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她慢慢地抬起手,用只有身邊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去查查,她爸媽是幹什麼的,住在哪個弄堂,越詳細越好。”
“還有,把她那個叫林婉的好朋友,叫過來。”
弄堂裏的荊棘花,可以開,但想照亮整個世界?
做夢。
她蘇薇,會親手將這朵花,連根拔起,踩進最深的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