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扶月在乾曜宮悠哉品着冰鎮酸梅湯時,寧壽宮的熏香都壓不住滿室的滯澀。
皇上指尖無意識摩挲着腰間玉佩,目光落在太後床幔上繡着的纏枝蓮紋,喉間動了動卻沒出聲。
皇後端着宮女遞來的溫茶,淺啜一口便擱在案幾上,眼角餘光瞥見跪坐在腳榻上的楚王,入宮以來端着的臉上才算有了幾分柔和。
楚王還在絮絮叨叨,語氣裏滿是孩子氣的抱怨:“母後可要快點好起來,兒臣還想陪您去御花園賞荷呢。這大熱天的,宮裏冰窖的冰都快不夠用了,兒臣房裏添了三盆冰,夜裏還是熱得翻來覆去,您怎麼就偏偏染了風寒?”
太後嘆了口氣,拉過楚王的手拍了拍,目光掃過皇上時帶着幾分難言的意味:“哀家老了,不比你們年輕人。可即使你還年輕,也不能用那麼多冰,到底是身邊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
你這婚事,哀家記掛着好些年了。當年你父皇偏要定下規矩,嫡長子不成婚,其餘皇子皆不可議親,如今倒好,耽誤了你這麼久。”
皇上聞言,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穩:“母後,當年父皇也是爲了朝堂穩固,兒臣並非有意拖延。”
“穩固?”太後冷笑一聲,語氣裏的怨懟毫不掩飾,“你是穩固了,可阿恒呢?”
皇上守孝以日代月,只守二十七天,她的小兒子可是要實打實的守孝二十七個月,等能成婚的時候都到弱冠之年了。
太後提到這件事情就有點怨皇上,先帝那個時候不同意花扶月做太子妃,皇上就一次次拒絕先帝的賜婚。
先帝也不知道腦子有什麼大病,明明晚年的時候糊塗的厲害,昏庸成那個樣子,卻依舊把這個嫡長子當眼珠子一樣護着。連婚期都要讓所有皇子陪着等!
皇後本不想參與到皇家這些爛事中,可現在這種情況只能開口打圓場。“母後息怒,皇上心中想必也記掛着楚王殿下。如今皇上已然登基,楚王的婚事自然是頭等大事,臣妾回頭便讓內務府整理適齡貴女的名冊,供母後和楚王挑選。整理聘禮、三書六禮這些東西準備好之後,估計孝期也就過了。”
地下埋着的先帝可能都不知道無論是他妻子還是兒子兒媳,都沒有一個是靜下心來給他守孝的,大家的守孝都是被迫。
楚王立刻順着話頭道:“還是皇嫂體恤臣弟!兒臣想找一個溫婉賢淑、模樣周正的,能好好伺候母後的。”
皇上眉頭微蹙,沉聲道:“阿恒,婚姻大事需得慎重,不可只看表面。”他想起花扶月那張巧笑倩兮的臉,還有她偶爾流露出的狡黠與狠厲,心頭莫名一軟,又添了句,“人品心性,遠比容貌家世重要。”
太後瞥了他一眼,語氣帶着譏諷:“皇上倒是通透,在這後宮一事上通透的到比起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話像是一根針,刺破了表面的平和。
楚王都立刻的閉緊了嘴巴,他母後罵的是真髒啊!他那個埋在地下的父皇恐怕都不知道死了之後,時不時的被人拿出來這麼鞭屍。
皇上臉色微沉,皇後連忙起身行禮:“母後,天色不早了,您該歇息了。皇上日理萬機,也該回乾曜宮處理政務,臣妾與皇上先行告退,改日再來看望母後。”
太後擺了擺手,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楚王還想黏在床邊說些體己話,太後被他聒噪得心頭火氣更盛,揮揮手便沉下臉:“你也老大不小了,別總黏着哀家,回去看看書都讀透了嗎?武功練得如何了?”
“母後……”楚王一臉委屈,還想辯解,卻被太後不耐煩的眼神掃得把話咽了回去,只能不情不願地叩首告退。
太後心裏厭煩的厲害,本來就是裝病的事情,硬生生的喝了一大碗湯藥,現在想想都覺得虧了。
寧壽宮門外,皇上終於舍得給皇後一個眼神,語氣平淡無波:“皇後辛苦了。”
皇後聞言,微微屈膝福身,動作標準而疏離:“都是臣妾分內之事,皇上不必掛懷。臣妾恭送皇上。”
起身時,她指尖已捻起腕間的佛珠,緩緩轉動着,眼簾低垂,周身透着一股與世無爭的淡漠。
皇上看她這副模樣,心中掠過一絲復雜,卻也沒再多言。
他滿腦子都是乾曜宮裏裏的小姑娘,不知道這會兒有沒有乖乖等着他回去,早膳有沒有好好吃。看太後演了一早上的戲,他也累了,只想回去好好看看小姑娘那真實不做作的樣子。
宮道旁的梧桐葉被熱風卷得簌簌作響,皇上的明黃色儀仗轉過朱紅宮牆,徹底消失在視線裏,皇後才緩緩停下轉動佛珠的指尖。
皇後剛要抬步往鳳儀宮去,身後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着少年清亮的呼喊。
“表姐!表姐你等等我!”
楚王快步攆上來,錦袍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輕塵。
皇後回身時,眼底那份面對皇上時的疏離早已散去,眉梢眼角都染了幾分柔和
皇後、楚王還有花扶月他們三個是同年生的,今年都十七歲。所以從小到大皇後跟楚王,就比跟皇上這個年長她七歲的表哥親近許多。
“別錯了規矩,你如今要喊我一聲皇嫂的。”皇後嘴上雖然是訓斥的話,但語氣卻很是柔和。
楚王撓了撓頭,臉上帶着幾分憨態的無奈:“喊了十多年表姐,冷不丁改口,實在拗口得很。”他揮手示意身後的侍從退到十步之外,才伴着皇後慢慢往前走。
“有話便說吧。”皇後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前方朱紅的宮牆上,語氣平靜無波,“再往前便是六宮地界,你一個外男不宜久留,免得落人口實。”她是中宮,一舉一動都關乎皇家顏面,斷不能帶頭壞了規矩。
楚王左右張望了一番,確認周遭只有風吹樹葉的簌簌聲,才壓低聲音,語氣裏帶着幾分鄭重:“他出征的那一天,我悄悄送他出了京城。臨走時,他反復叮囑我……讓我務必轉告你,希望你歲歲常歡愉,萬事皆勝意。”
“他”字出口的瞬間,皇後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那個名字,像一根深埋心底的針,平日裏被她用規矩禮教層層包裹的心,此刻被楚王輕輕一挑,便刺得她心口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