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一個陰冷的下午,放學鈴響過不久。
蘇明玉和兩個平時要好的女同學正有說有笑地穿過教學樓後身,準備去車棚取自行車。
這條路靠近垃圾集中點,平時少有人走。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撞入了她的視線——許墨寶。
他正半彎着腰,半個身子幾乎探進那個綠色的、散發着異味的大鐵皮垃圾桶裏,似乎在急切地翻找着什麼,背影顯得狼狽又倉促。
蘇明玉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咦?明玉,那不是你弟弟嗎?”身旁一個扎馬尾的女生也看到了,驚訝地脫口而出。
另一個短頭發的女生臉上立刻浮現出看好戲的、略帶誇張的驚訝表情,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蘇明玉,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個人聽見:“不會吧?明玉,你們家條件不是挺好的嗎?怎麼……你弟弟還……翻垃圾啊?”她話語裏的停頓和語氣,充滿了隱晦的嘲諷和奚落。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蘇明玉臉頰發麻,一股混雜着羞恥、憤怒和被冒犯的火焰“轟”地一下沖上了頭頂。
她家有錢,她向來是同學中備受羨慕的對象,此刻卻因爲許墨寶這個舉動,成了別人暗中取笑的話柄!
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幾步沖了過去,一把揪住剛把身子從垃圾桶裏拔出來的許墨寶。他手裏還緊緊攥着一本沾着污漬、封面破損的語文課本。
“許墨寶!”蘇明玉的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尖利得變形,“你在幹什麼?!我們家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你要在這裏丟人現眼!翻垃圾?!你惡不惡心!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她氣得渾身發抖,想也沒想,在所有旁觀者的注視下,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
“啪!”
一記極其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許墨寶的臉上。
這一巴掌打得他猛地偏過頭去,瘦弱的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
左臉頰上迅速浮現出清晰的、紅腫的指印。
火辣辣的疼痛感襲來,但比疼痛更尖銳的,是那種當衆被剝開尊嚴的難堪和恐懼。
他捂着臉,抬起頭看向盛怒的蘇明玉,眼睛裏瞬間涌滿了生理性的淚水和巨大的惶恐。
他看到她身後那幾個女生各異的目光,只覺得那些視線像針一樣,把他釘在了恥辱柱上。
“不……不是的,姐姐……”他急得話都說不利索,聲音帶着哭腔和顫抖,磕磕巴巴地試圖解釋,“是……是張強他們……把我的書……扔進去了……我……我只是想撿回來……”
他緊緊抱着那本髒污的語文書,像是抱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混合着臉上的灰塵和掌印,顯得異常狼狽。
“他們……他們說我是鄉巴佬……不配用新書……”他哽咽着,幾乎語無倫次,“我不敢告訴老師……也不敢告訴叔叔阿姨……我怕……我怕給你們惹麻煩……我怕……怕你們不要我了……”
最後那句話,他幾乎是嗚咽着說出來的,透露出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害怕再次被拋棄的恐懼。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那幾個原本看熱鬧的女生,表情也變得有些微妙和不自然。
蘇明玉舉着的那只打過他的手,還僵在半空。聽着他斷斷續續、充滿恐懼的解釋,看着他臉上清晰的巴掌印和委屈絕望的眼淚,她心裏那團熊熊燃燒的怒火,像是被猛地澆了一盆冷水,發出“嗤”的聲響,只剩下混亂的、冒着青煙的茫然。
她打了他。
而他去翻垃圾,是因爲被人欺負了,是因爲怕給她家惹麻煩,是因爲怕被她家拋棄。
這一刻,蘇明玉站在原地,第一次在面對許墨寶時,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法掌控局面的無措。那一巴掌的回聲,似乎還響在冰冷的空氣裏。
空氣仿佛凝固了。冬日的寒風刮過,卷起幾片枯葉,更添了幾分蕭瑟。
許墨寶的嗚咽聲低低地回蕩着,他抱着那本髒污的語文書,單薄的肩膀不住顫抖,眼淚混着臉上的灰塵,沖出一道道狼狽的痕跡。
那半邊紅腫的臉頰,在灰敗的天色下,觸目驚心。
蘇明玉僵在原地,那只打過他的手緩緩垂下,指尖卻仍在微微發麻,那觸感清晰地提醒着她剛才用了多大的力氣。
她看着許墨寶,看着他眼中那種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和絕望,聽着他哽咽着說“怕你們不要我了”,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悶悶的,說不出的難受。
她身後那幾個女同學,氣氛也變得尷尬。扎馬尾的女生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短頭發那個也收斂了看戲的表情,低聲嘟囔了一句:“……原來是被欺負了啊……”
這句話像一根細針,輕輕扎破了蘇明玉強撐的氣球。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憤怒,有多少是源於被同伴嘲笑的羞恥,而非真正關心許墨寶爲何去翻垃圾。
她成了施加傷害的其中一環,甚至是最直接、最凶狠的那一環。
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攫住了她。她習慣了許墨寶的逆來順受,習慣了他無論怎樣都會默默承受,然後依舊用那種卑微的眼神看着她。
可現在,他哭了,他抖得那麼厲害,他眼神裏的恐懼那麼真實……這超出了她熟悉的劇本。
她想說點什麼,想呵斥他“別哭了,丟不丟人”,想像以前一樣用更強勢的態度掩蓋自己的錯誤。
但話到了嘴邊,看着他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最終,她只是極其生硬地、幾乎是色厲內荏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誰、誰讓你那麼窩囊!被欺負了不會說嗎?!蠢死了!”
她的聲音依舊帶着慣有的刁蠻,但仔細聽,卻能察覺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底氣不足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覺察的、別扭的懊惱。
她沒有道歉,蘇明玉絕不會對許墨寶道歉。
說完,她猛地轉身,不再看許墨寶,也不理會身後表情各異的同學,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朝着車棚走去。背影依舊挺直,卻帶着一絲倉促和僵硬。
寒風裏,只剩下許墨寶一個人,依舊維持着抱着書本、捂着臉頰的姿勢。
臉上的疼痛火辣辣地提醒着他剛才發生的一切,但蘇明玉最後那句看似責備實則……似乎有一點點不同的話,又讓他惶恐的心裏生出一絲極其微弱的、不確定的希冀。
他是不是……給姐姐惹了更大的麻煩?她是不是……更討厭他了?
他用力擦掉眼淚,卻不敢去碰紅腫的臉頰,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懷裏那本失而復得、卻已肮髒破損的語文書。這是他僅有的、不容再失去的東西了。
而離開的蘇明玉,騎上自行車,迎着冷風,腦海裏卻不斷回放着許墨寶絕望的眼神和那句“怕你們不要我了”。
那一巴掌的回響,似乎比風更冷,久久地纏繞在她心頭,第一次讓她對自己的“理所當然”,產生了一絲細微的、幾乎不可見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