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成婚前,有位癡心追了他三年的世家小姐,曾拋棄矜持追他至邊關。
爲他送過寒衣、擋過流矢,險些歿於風沙。
可他戰勝歸京那日,於宮宴上對名動京城的我一見傾心,求了陛下賜婚。
五年後,那位小姐隨父平定南疆,以巾幗之功歸京,受封縣主,一身銀甲映得眉眼銳利又明豔。
而我,困於侯府內院,連生兩子後,早已沒了初見時的靈動清豔。
宮宴之上,有宗室子弟半開玩笑地打趣夫君。
「聽聞沈縣主至今未許人家,還在等將軍回頭……」
他當即摔了酒盞,冷聲斥道:「休得胡言!」
可那日深夜。
他立在我院外的廊下,對着一輪殘月,吹了半宿的玉笛。
我嫁賀循那年,京中人人都說我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子。
彼時他剛從北境凱旋,一身戰甲未卸,便在宮宴上對我一見傾心,當場跪求聖上賜婚。那時我不過十七,眼波流轉如春水,笑起來連御花園裏的牡丹都黯然失色。陛下龍顏大悅,當夜便下了旨。
五年了。
如今我坐在皇家宮宴的席間,身着絳紫蹙金繡雲霞長裙,發髻高挽,珠翠壓鬢。兩個孩子尚在府中由乳母照看,而我,作爲鎮北侯夫人,只能強打精神,陪在夫君身側,與那些宗親貴婦們寒暄。
可我知道,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京城第一美人”了。
眼角有了細紋,腰身也不像從前那般纖細如柳。
生完次子後,我一度臥床三月,氣血兩虧。賀循請遍了太醫,送來了無數補品,卻再也補不回我眉目間的靈氣。
他待我依舊溫柔體貼,晨昏定省,從未斷過。可那溫柔裏,總隔着一層我看不透的薄霧。
直到今晚。
酒過三巡,絲竹聲歇。七王爺——那位素來口無遮攔的宗室子弟,端着酒杯晃到我們這桌,醉眼朦朧地拍了拍賀循的肩。
“賀將軍,好福氣啊!”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幾桌都聽見,“當年拋下苦苦追隨你的黎家千金,轉頭就得了咱們京城第一美人施妹妹。”
我心頭一緊,指尖悄然掐進掌心。
他頓了頓,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在我臉上掃了一圈,又落回賀循身上,帶着三分戲謔、七分試探:“不過……聽聞這位黎縣主,至今未許人家。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莫不是,還在等將軍你回頭?”
滿座驟然一靜。
連遠處的樂聲都似停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和賀循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有等着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我垂眸,唇角仍掛着得體的微笑,仿佛只是聽了個無關痛癢的笑話。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刀,血淋淋地疼。
而賀循——
他猛地站起身。
“啪!”
一聲脆響,震得滿殿皆驚。
他竟生生捏碎了手中那只鎏金嵌玉的酒盞。琥珀色的酒液混着鮮血,從他指縫間滴落,在華貴的地毯上洇開一片暗紅。
“休得胡言!”他聲音冷得像北境的霜雪,眼神凌厲如刀,“我與黎縣主不過是舊識,何來‘回頭’一說?此等無稽之談,今後若再有人提起——”他環視四周,一字一頓,“便是與我賀循爲敵!”
滿座譁然。
七王爺臉色煞白,訕訕退下。
皇帝在上首輕咳一聲,笑着打圓場:“好了好了,循兒也是護妻心切。七弟喝多了,莫要計較。”
衆人連忙附和,笑聲重新響起,可那笑意,再難回到方才的輕鬆。
我該感激的。
他當衆維護我,斥責流言,何其光明磊落。
可爲什麼,我只覺得羞辱?
他的怒火,不是爲我受辱而起,而是爲那句“回頭”二字——他怕人誤會他與黎霜還有瓜葛,怕毀了他“忠貞良夫”的名聲。他急於撇清,急於證明自己從未動搖。
而我,成了他需要劃清界限的“外人”。
我強忍喉頭腥甜,緩緩起身,對着御座方向微微一禮,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陛下,臣婦身體不適,想先告退。”
皇帝頷首:“去吧,好好歇着。”
我轉身,一步一步走出大殿。裙裾拖地,沉重如鐵。
身後,賀循沒有追來。
回到侯府,我卸了釵環,換了素衣,獨自坐在燈下。兩個孩子早已睡熟,乳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留下一室寂靜。
我盯着銅鏡裏的自己。
眼底泛青,唇色蒼白。哪裏還有半分當年“明豔不可方物”的影子?
忽然想起五年前,黎霜隨父出征南疆前,曾在城門外遠遠望見過她一面。那時她一身銀甲,策馬揚鞭,風吹起她的披風,眉眼銳利如刀鋒,卻又明亮如星。那一刻,連我這個情敵,都忍不住心生贊嘆。
她爲他追至邊關,送寒衣,擋流矢,險些死在風沙裏。
而我呢?我在侯府裏熬湯、哄孩子、操持中饋,把一顆鮮活的心,磨成了溫吞的灰。
可即便如此,我也從未想過他會後悔。
直到今晚。
我苦笑一聲,吹熄了燈。
本以爲今夜注定無眠,卻不知何時沉沉睡去。夢裏全是那支玉笛的聲音,哀婉低回,像在哭,又像在喚。
半夜驚醒,是因爲窗外傳來細微的嗚咽。
不是風。
是笛聲。
我披衣起身,輕輕推開窗。
院中月色慘淡,殘月如鉤,懸在枯枝之間。
廊下站着一個人。
玄色常服,背影挺拔如鬆。他仰頭望着月亮,手中握着一支瑩潤的玉笛,正一遍又一遍地吹着那首我從未聽他吹過的曲子。
是賀循。
他竟站在我院外,吹了半宿的笛。
那曲調淒清纏綿,像是在祭奠什麼,又像是在呼喚誰。
我站在暗處,渾身冰冷。
白天他在大殿上雷霆震怒,是爲了向世人宣告:他賀循心中只有施蔫,絕無他人。
可這深夜無人處,他對着殘月吹笛,吹的卻是對另一個女子無法言說的愧疚與思念。
他不是在等黎霜回頭。
他是在悼念那段他親手斬斷的、深藏心底的深情。
而我,困在這座金絲牢籠裏,連嫉妒都顯得多餘。
巨大的憋屈、酸楚、被遺棄感,如潮水般將我淹沒。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滾落。
原來,最痛的不是他不愛我。
而是他愛我,卻始終放不下她。
他給我的,是責任,是承諾,是日復一日的溫柔。
可他的心,有一角,永遠留在了邊關的風沙裏,留在了那個爲他擋箭的女子身上。
我關上窗,背靠着冰涼的木門,慢慢滑坐在地。
月光透過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那支玉笛的聲音,還在夜色裏飄蕩。
像一根看不見的線,勒得我喘不過氣。
這一夜,我終於明白——
我的夫君,心裏住着兩個人。
一個是他娶回家的妻子。
一個是,他永遠欠着的人。
而我,連質問的資格都沒有。
因爲從始至終,他從未騙我。
他娶我,是因爲心動。
可他也從未忘記,是誰在他最狼狽的時候,爲他燃起過一盞微弱的燈。
我捂住嘴,無聲地哭到天明。
窗外,笛聲終於停了。
腳步聲漸遠。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