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的春天,京城柳絮紛飛,四貝勒府邸內卻是一派花團錦簇。三月初六這日,四貝勒胤禛的嫡長子弘暉滿三歲了。
雖只是稚齡生辰,但因是胤禛膝下第一個健康長成的兒子,又是嫡出,府裏上下格外看重。天還未亮透,管事太監蘇培盛就領着人裏外忙碌起來。前院正廳重新鋪了猩紅氈毯,多寶閣上擺了內務府新貢的珊瑚盆景,院中那株老海棠樹下,更是掛滿了精巧的琉璃宮燈,預備着晚間點亮。
辰時剛過,客人們便陸續到了。
最先來的是直郡王胤禔。他比胤禛年長六歲,生得高大魁梧,一身靛藍團龍紋常服,大步流星跨進院門就朗聲笑道:“老四!我那大侄子呢?快抱出來讓大伯瞧瞧!”身後跟着的兩個小太監吃力地抬着個紅木箱子,裏頭叮當作響,顯是備了厚禮。
緊接着,三貝勒胤祉、五貝勒胤祺、七貝勒胤祐也先後到了。胤祉溫文爾雅,送的是親手謄抄的《開蒙要訓》並一方上好的鬆煙墨;胤祺性情敦厚,送的是一套小巧的玉制文房;胤祐因腿疾稍顯沉默,卻特意尋了只通體雪白的獅貓崽子,裝在精巧的竹籃裏。
衆人剛在廳中坐定,外頭又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只見十三阿哥胤祥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懷裏竟抱着個半人高的彩繪布老虎:“四哥!我給大侄子尋了個好玩意兒!”他今年不過十六,正是活潑愛鬧的年紀,一身杏黃箭袖襯得整個人英氣勃勃。
胤禛今日難得卸下了平日的冷肅,穿着一身石青色暗紋常服,正親自看着小太監擺放抓周用的物件。見兄弟們到齊,他微微頷首:“有勞各位兄弟費心。”目光掃過那憨態可掬的布老虎時,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
“四哥客氣了!”胤祥把布老虎往旁邊椅上一擱,搓着手朝內室張望,“弘暉侄兒呢?怎的還不出來?”
話音未落,裏間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乳母李嬤嬤抱着弘暉走了出來,身後跟着兩個捧着衣裳匣子的小宮女。
三歲的小人兒今日被打扮得格外精神。一身寶藍色繡金色卍字紋的小袍子,外罩石青色小馬褂,頭戴一頂鑲白玉的六合瓜皮帽。許是剛睡醒,小臉紅撲撲的,烏溜溜的眼睛裏還蒙着層水汽,好奇地打量着滿屋子的叔叔伯伯。
“暉兒,來。”胤禛伸手。
弘暉很自然地傾過身子,被自己阿瑪穩穩接在懷裏。他先是摟住胤禛的脖子蹭了蹭,這才轉過臉,軟糯糯地開口:“給大伯請安。給三伯、五叔、七叔請安。十三叔好。”
口齒清晰,禮數周全,竟是一個不差。
“好!好小子!”胤禔第一個拊掌大笑,從懷裏掏出個沉甸甸的赤金長命鎖,“來,大伯給的,戴着玩兒!”
其餘幾人也紛紛送上見面禮。胤祥最是心急,直接把那布老虎抱過來:“暉哥兒瞧!喜不喜歡?”
弘暉眼睛一亮,伸手摸了摸布老虎毛茸茸的腦袋,用力點頭:“喜歡!謝謝十三叔!”
童聲稚氣,惹得衆人都笑了起來。連素來冷面的胤禛,眼角也漾開了細紋。
巳時正,宴席開了。雖說是家宴,卻也擺足了十六道冷熱菜式,皆是弘暉這個年紀能克化的軟爛之物。小人兒被安置在特制的高椅上,由乳母一勺勺喂着雞蛋羹,時不時抬起眼,看大人們推杯換盞。
酒過三巡,胤禔喝得面膛發紅,說起上月隨駕巡幸塞外的見聞,如何一箭射下雙雕。胤祉則與胤禛低聲討論着翰林院正在編纂的《佩文韻府》。胤祺、胤祐含笑聽着,偶爾插幾句話。胤祥最是坐不住,時不時就跑到弘暉跟前,夾塊鬆子奶糕或是蜜漬梅子喂他。
氣氛正融洽時,蘇培盛躬身進來,在胤禛耳邊低語了幾句。
胤禛放下酒杯,眉宇間掠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如常:“請。”
不多時,一個穿着體面的中年太監垂手進來,先給衆位阿哥打了個千兒,才恭聲道:“奴才給四貝勒請安。太子爺原是要親自來的,不巧今早皇上召見商議河工事宜,實在脫不開身。特命奴才送來賀禮,恭祝弘暉阿哥福壽安康。”說着,奉上一只紫檀木匣。
打開來看,裏頭是柄通體瑩白的玉如意,雕工精湛,玉質溫潤,一看便非凡品。
胤禛起身接過,神色平靜:“有勞公公。回去替我謝過太子爺美意。”
太監應下,又說了幾句吉祥話,便行禮退下了。
廳內靜了一瞬。胤禔把玩着酒杯,哼笑一聲:“太子爺倒是忙得很。”胤祉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這玉如意質地極佳,怕是和田來的籽料。”
胤禛只當沒聽見,將玉如意交給蘇培盛收好,轉頭看向吃得嘴角沾着奶漬的兒子,目光柔和下來。
宴至尾聲,該行抓周禮了。
正廳中央早已鋪好大紅錦氈,上頭依序擺着印章、經書、筆、墨、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玩具,林林總總十幾樣。胤禛想了想,又將腰間常佩的一柄鑲珊瑚的匕首解下,擱在邊緣——滿洲勳貴尚武,添個彩頭。
“老四,你這可偏心了啊。”胤禔見狀大笑,也解下隨身的一枚鎏金虎紋扳指放過去,“來,大伯也添一份!”
胤祥見狀,索性把剛才送的布老虎也擺了上去。其餘幾人見狀,也紛紛湊趣,或添玉佩,或加孤本,不多時,錦氈上已是琳琅滿目。
乳母將弘暉抱到錦氈中央放下。小人兒坐在柔軟的紅氈上,看着周圍一圈大人們期待的目光,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暉兒,”胤禛溫聲開口,“瞧瞧,喜歡哪樣,就拿起來。”
弘暉扭着小身子,先爬向離他最近的布老虎,抱起來摟了摟,又放下。接着,他抓了抓那方鬆煙墨,小手上立刻染了道黑痕,他嫌棄地皺了皺鼻子,在錦氈上蹭了蹭手。
衆人都笑了起來。
小人兒繼續爬,摸摸胤祉送的《開蒙要訓》,又碰了碰五叔送的玉筆山,似乎對每樣都好奇,又似乎都不甚滿意。最後,他爬到錦氈邊緣,目光被那柄鑲着紅珊瑚的匕首吸引了。
匕首不過巴掌長短,烏木鞘上以銀絲嵌出雲紋,鞘口處那顆櫻桃大小的紅珊瑚,在燭光下流光溢彩。
弘暉伸出小手,努力去夠。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到刀鞘的刹那——
廳堂內毫無征兆地卷起一陣微風。
這風來得詭異,不冷,不熱,甚至沒有吹動任何人的衣角,卻讓在場所有人後頸的汗毛瞬間豎起。燭火紋絲未動,可每個人都清晰地感覺到某種難以言喻的波動,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
緊接着,他們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弘暉小小的身軀周圍,空氣竟微微扭曲起來,泛起一層水波般的、極淡的金色光暈。那光暈如夢似幻,流轉不定,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暉兒?!”胤禛瞳孔驟縮,霍然起身。
光暈只持續了短短一瞬。
如同肥皂泡破裂,“啵”的一聲輕響——其實或許根本沒有聲音,只是衆人恍惚間的錯覺——那層金光驟然消散。
紅氈之上,空空如也。
布老虎歪倒在一邊,玉如意靜靜躺着,匕首上的紅珊瑚依舊流光溢彩。
唯獨那個穿着寶藍小袍子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滿堂死寂。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維持着前一刻的姿勢,臉上是如出一轍的茫然與驚駭。戲班子不知何時停了鑼鼓,侍立的太監宮女們屏住呼吸,連窗外枝頭的雀鳥都噤了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胤禛。他一個箭步沖到紅氈前,雙手在弘暉消失的地方瘋狂抓握,卻只撈到一片虛無的空氣。他的動作太猛,帶翻了旁邊的小幾,茶盞“譁啦”一聲摔得粉碎。
“暉兒?!!”嘶啞的吼聲從他喉嚨深處迸出,帶着從未有過的驚惶。
這一聲如同驚雷,炸醒了呆滯的衆人。
“人呢?!”胤禔猛地站起,厚重的梨木椅子被帶倒在地,發出巨響。
胤祉手中的酒杯“當啷”落地,酒液濺溼了袍角。
胤祥臉色煞白,脫口而出:“見鬼了不成?!”
乳母李嬤嬤這時才“嗷”地一嗓子哭喊出來,癱軟在地:“小阿哥!我的小阿哥啊!方才還在的……就在奴婢眼皮子底下……沒了!就這麼沒了啊!”
整個廳堂頓時亂作一團。女眷們的驚呼,太監宮女慌亂的腳步,器皿碰撞的脆響,交織成一片。胤禛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他跪在紅氈邊,手指深深摳進織錦紋路裏,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弘暉消失的那塊地方,仿佛要把虛空盯出一個洞來。
“搜!”胤禔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最先鎮定下來,暴喝聲壓過所有嘈雜,“封鎖王府!任何人不許進出!給爺一寸一寸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弘暉侄兒找出來!”
侍衛們轟然應諾,腳步聲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胤禛緩緩抬起頭。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唯有眼眶赤紅得駭人。他慢慢攤開右手——方才在紅氈上,他摸到了一樣東西。
是弘暉那頂鑲白玉的六合瓜皮帽。
帽子小小的,還帶着孩子溫熱的體溫和淡淡的奶香氣。
胤禛死死攥住那頂帽子,白玉的鑲片硌得掌心生疼。他慢慢站起身,環視一片狼藉的廳堂,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兄弟們,掃過哭倒在地的福晉烏拉那拉氏,掃過瑟瑟發抖的仆役,最後落在地上那柄紅珊瑚匕首上。
匕首在混亂中被踢歪了,刀鞘上的珊瑚依舊紅得刺眼。
“蘇培盛。”胤禛開口,聲音嘶啞,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奴才在!”總管太監連滾帶爬地撲過來。
“去,”胤禛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請薩滿先生。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