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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哥哥穿上那件單薄的舊夾克,摔門而出。
我怕他出事,急忙飄着跟了上去。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街上到處掛着紅燈籠,音像店放着喜慶的新年歌。
人們穿着新衣服,臉上洋溢着團圓的喜悅。
只有哥哥,縮着脖子,雙手插在兜裏,像個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幽靈。
他沒去打牌,也沒去喝酒。
而是徑直走進了一家藥店。
“李醫生,過年好啊。”
哥哥臉上堆起那種我很陌生的、卑微討好的笑。
櫃台後的醫生正在看春晚重播,有些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
“林偉啊,大過年的,又來賒賬?”
哥哥搓着凍紅的手,局促地站在櫃台前。
“實在對不住......聽聽的透析液沒了,排異藥也斷了兩天了。”
“您知道,她那個身體,斷了藥就是要她的命。”
“您行行好,先給我拿一周的量。等過了年,工地上結了賬,我立馬給您送來!”
醫生皺着眉揮手趕人。
“上次的賬還沒清呢!我們也得做生意,不行不行。”
眼看醫生要轉身。
那個在家裏對我大呼小叫、要把我趕出門的哥哥。
那個脾氣暴躁、不可一世的七尺漢子。
竟然“噗通”一聲。
毫無猶豫地跪在了堅硬冰冷的地磚上。
周圍買藥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人指指點點,有人捂嘴偷笑。
哥哥卻像感覺不到一樣,只是紅着眼,死死扒着櫃台邊緣。
“李醫生,我不賴賬,我真的不賴賬。”
“我就這一個妹妹了。”
“我不能看着她死。”
“求您了,我給您磕頭了!”
咚。咚。咚。
沉悶的磕頭聲,在這個喜慶的新年下午,顯得格外刺耳。
我飄在他身後,看着他彎下去的脊梁,看着他花白的頭發。
靈魂深處傳來一陣劇痛。
哥,別跪了。
快起來啊。
我們要臉,我們不治了。
我已經死了啊!
提着好不容易賒來的藥,哥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路過中心廣場時,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那裏有一家三口正在堆雪人。
一個小女孩穿着粉色的羽絨服,戴着毛茸茸的兔耳朵帽子,背影和囡囡像極了。
哥哥原本灰暗的眼神,瞬間迸發出可怕的光亮。
“囡囡?”
他像瘋了一樣沖過去。
“囡囡!是不是囡囡!”
他一把抓住那個小女孩的肩膀,要把她轉過來。
小女孩被嚇得哇哇大哭。
“你幹什麼!神經病啊!”
女孩的爸爸沖過來,一拳狠狠打在哥哥臉上。
哥哥被打倒在雪地裏,嘴角滲出了血。
但他顧不上擦,只是趴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個小女孩的臉。
看清那張陌生的臉後。
他眼裏的光,再一次熄滅了。
變得比這漫天的風雪還要寒冷。
“對不起......對不起......”
“我認錯人了......”
女孩的爸爸還在罵罵咧咧,甚至踢翻了哥哥買來的藥。
藥盒散落在雪地裏,被路人踩得稀爛。
那是他剛剛磕頭換來的救命藥啊。
哥哥卻沒去撿。
他只是坐在雪地裏,任由雪花落滿肩頭。
像一尊被遺棄的雕塑。
我飄在他面前,想要幫他擦去嘴角的血跡。
卻只能看到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他從懷裏掏出那張囡囡的照片,顫抖着貼在胸口。
“囡囡,你在哪啊......”
“爸爸好累啊。”
“爸爸快撐不住了......”
看着他這副模樣,我終於最後一次確認了自己的決定。
哥,別找了。
那個錯誤的替代品已經消失了。
我已經把囡囡的消息留給你了。
只要你回家。
只要你推開那扇門。
你的苦日子,就到頭了。
回到家後,哥哥在沙發上呆坐着。
面前的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
他時不時看向我的房門,眼裏的煩躁逐漸變成了不安。
“林聽,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
“午飯不吃,晚飯也不吃。你想餓死給誰看?”
“是不是還得我進去請你啊?”
他站起身,在客廳裏踱步。
嘴裏罵罵咧咧,但我聽得出他聲音裏的顫抖。
他其實很怕。
怕我像囡囡一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消失。
但他又在賭氣。
覺得我是被他慣壞了。
“行,你不出來是吧。”
“今晚有那個尋親節目的重播,我看完這期。”
“你要是再不出來,以後就別叫我哥!”
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
裏面傳來尋親成功的家庭抱頭痛哭的聲音。
每一個哭聲,都像是在凌遲他的心。
也是在凌遲我的心。
終於,電視節目結束了。
屋裏重新回歸死寂。
那種令人窒息的安靜,讓哥哥再也坐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撞翻了茶幾上的空啤酒罐。
“林聽!”
他大吼一聲。
聲音在狹小的出租屋裏回蕩。
沒有人回應。
連呼吸聲都沒有。
只有窗外的風,吹得窗框哐哐作響。
哥哥的臉色變得煞白。
他三步並作兩步沖到我的房門前。
手握住門把手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似乎在積攢勇氣。
又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林聽,別裝了。”
“哥給你買了新衣服,在櫃子裏藏着呢。”
“你出來......試一下,好不好?”
他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卑微得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門把手被緩緩轉動。
那一線昏黃的燈光,順着門縫擠進了黑暗冰冷的房間。
照亮了床上那個隆起的、一動不動的人形。
也照亮了床頭櫃上,那個早已空了的安眠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