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荒野蘇醒
頭痛如鑿。
像是有根生鏽的鐵釘,從太陽穴狠狠楔入腦髓,再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攪動。夏銘恢復意識的第一刻,不是光,不是聲,而是痛——一種鈍重、持續、深入骨髓的痛。緊隨其後的,是刺骨的寒意。溼冷的空氣穿透單薄的抓絨外套,貼着皮膚滲入,仿佛要將骨縫裏的熱意一寸寸抽盡。
他記得最後的畫面:篝火晚會上跳躍的火焰,同事們跑調的嘶吼,行政部小姑娘遞來的那杯帶着廉價香精味的啤酒。然後——沒有然後。記憶像被利刃齊齊斬斷,只餘下一片混沌的死寂,與此刻席卷全身的陌生寒意。
他撐起身體,手掌按進泥土。不是草坪,不是水泥地,而是潮溼、粗糙、混着腐敗草根的荒地。他睜開眼,視野模糊,繼而清晰。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雲層厚重如鐵,壓得人喘不過氣。沒有城市光污染染出的暗紅,只有一種原始的、清冷的灰。身下,是無邊無際的枯黃草甸,在深秋的寒風中瑟縮起伏,一直延伸到遠處——幾簇低矮、灰暗、雜亂無章的輪廓。那是村落?可那土牆、茅頂、歪斜的田壟,絕非任何現代景區或新農村的模樣。沒有規劃,沒有光潔的瓷磚,只有土黃、深褐與灰黑,像被隨意拋擲在荒野上的陳舊積木。
“呃……艹……”
身旁傳來幹嘔與含混的咒罵。夏銘艱難轉頭,看見田嶽正撐起身子,昂貴的定制西裝沾滿泥漿與草屑,臉色慘白如紙。
“田嶽?”他開口,聲音嘶啞得陌生。
田嶽抬頭,眼神渙散,幾秒後才聚焦:“夏……夏銘?這……這他媽哪兒?誰幹的?綁架?!”他猛地環顧,看見其他散落的同伴,聲音陡然拔高,“薛靜!徐婉!老毛!都醒醒!張磊!陳鋒!”
喊聲撕裂荒野的寂靜,也驚醒了沉睡的人。
毛文瀚悶哼一聲,捂着後頸坐起,黝黑的臉龐寫滿驚怒與茫然。他本能地檢查身體,無外傷,但寒意已滲入骨髓。目光如探照燈掃過環境,落在遠處村落的瞬間,瞳孔驟縮——那不是現代的任何一處聚居地。
薛靜起身稍慢,卻更穩。她發絲散亂,妝容斑駁,只穿單薄針織衫與通勤褲,冷得嘴唇發紫。她不尖叫,不質問,只迅速抱緊自己,雙眼快速掃視:天空、荒草、村落、同伴。像一台被迫重啓的機器,正瘋狂掃描環境參數。
陳鋒是被毛文瀚拍醒的。他蜷縮着,眼鏡歪斜,眼神裏是未散的驚恐與懵懂。“毛哥……?”
“沒事,先起來。”毛文瀚聲音低沉,慣有的沉穩裏藏着緊繃的弦。他自己,也已意識到——不對勁。
張磊最後一個清醒,抱頭而坐,頭痛欲裂。作爲數據分析師,他大腦正徒勞地提取信息:GPS失聯,環境異常,同伴狀態異常……數據流一片亂碼。
“徐婉?徐婉!”薛靜突然出聲,語氣緊繃。
衆人望去——徐婉蜷在枯草叢中,一動不動。薛靜挪過去,輕推她。徐婉呻吟着睜眼,臉頰潮紅,眼神渙散,呼吸急促。
“冷……好暈……”她聲音微弱,帶着哭腔。
薛靜摸她額頭,滾燙。“她在發燒。”她抬頭,語氣平靜如陳述報告,眼神卻已銳利如刀。
“發燒?怎麼會……”田嶽煩躁抓發,試圖理清,“昨晚……我們不是在基地嗎?篝火,啤酒,然後……怎麼了?”他看向夏銘,尋求答案。
夏銘未答。他已站起,腳步虛浮,卻強迫自己系統觀察:天空、雲層、風向、植被、土壤、村落輪廓……每一項都與現代中國任何地區格格不入,更別提他們團建的城郊基地。
“手機!”田嶽如抓救命稻草,掏出最新款手機。屏幕漆黑。他瘋狂按電源鍵,拍打,無果。又翻其他人手機——清一色黑屏,如七塊冰冷廢鐵。
“是那道強光……”張磊沙啞開口,“我最後記得……刺眼,耳朵嗡鳴,然後就黑了。”他頓了頓,“不像閃電,也不像任何人工光源。”
“迷藥?致幻劑?”田嶽仍掙扎,“有人下藥,把我們弄到這兒?圖什麼?”
“圖什麼?”毛文瀚冷笑,撥開枯草,露出原始泥土,指遠處村落,“你看那房子,那田壟,那路——若真是惡作劇,成本太高。而且,你們聽。”
衆人屏息。
風過草梢的簌響,遠處模糊的雞鳴犬吠,再無他聲。沒有引擎,沒有飛機,沒有電器嗡鳴,沒有城市背景音。
死寂。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靜”,如網般罩下。
“空氣……”陳鋒吸氣,“味道……很奇怪。”無尾氣,無工業味,只有泥土腥、草腐味、水汽潤,與一絲陌生的柴草與牲糞混合的氣息。
張磊臉色更白。他盯着村落,那些夯土牆、茅草頂、筆直炊煙,腦中碎片化的歷史知識翻涌——明代?不,不可能……
“先別自己嚇自己。”夏銘終於開口,聲音恢復冷靜,卻像一層強行披上的殼,“當務之急,是搞清位置,求援。村子是最近聚居點,必須過去。”
“對!去問問!”田嶽連忙附和,“說不定是偏遠山區,我們誤會了。”
“徐婉怎麼辦?她在發燒。”薛靜指出關鍵。
夏銘看她一眼,眉頭微蹙:“扶着,一起走。留這兒更危險。”
毛文瀚不語,上前與薛靜將徐婉攙起。徐婉幾乎癱倒,嘴裏含糊呢喃:“……劇情……女主該覺醒了……系統呢……金手指呢……連穿越文的基本規則都沒有嗎?”
聲音極輕,卻如針扎進薛靜耳膜。她瞳孔一縮——這個女孩,不只是病糊塗了。她知道“穿越文”。
她盯着徐婉,心中警鈴大作:這看似柔弱的女孩,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危險。
七人踉蹌向村落。腳下無路,只有泥濘荒地。陳鋒鞋已浸透,冷得打哆嗦。張磊沿途細察:木犁、莊稼茬、水塘邊打水的古裝人影……每多看一眼,心就沉一分。
村口,三人持鋤頭、木棍攔路。矮壯漢子喝問:“爾等何人?自何處來?在此作甚?”
語調古拙,夾雜土音,艱澀難懂。
田嶽擠出銷售式笑容:“老鄉,我們迷路了!朋友病了,發燒,能不能幫幫忙?給點熱水,或指條去鎮上的路?”
“說的甚鳥語!”年輕村民嘟囔,滿是隔閡與不耐。
矮壯漢子目光如刀刮過七人:抓絨外套、西裝、工裝、衛衣、針織衫……女性略“暴露”的脖頸與小腿,怪異發型舉止。
“衣冠不正,形容古怪,口吐蠻音……”他冷聲道,“非匪即盜,或是……妖人!”
“不是!我們不是壞人!”田嶽急擺手,動作卻加劇對方警惕。
夏銘將田嶽拉後,上前。不解釋,只用肢體語言:指徐婉,做喝水、擦額動作:“她,病。水,熱的。幫忙。”語氣懇切,目光直視。
矮壯漢子權衡片刻。村口又圍來村民,好奇而警惕。
一老丈被攙扶而來,須發花白,穿稍整齊布袍,拄木拐。他眯眼打量,尤其在衣物與小物件上停留——薛靜背包拉鏈,陳鋒眼鏡,張磊腕上電子表殘骸。
“爾等……究竟何來歷?”老丈開口,口音稍正,“這衣着,這口音……老朽活了七十載,聞所未聞。”
夏銘心念急轉。張磊曾提“南洋”,他順勢道:“老丈,我等乃南洋海商夥計,航船遇風浪,漂流至此。夥伴受傷患病,萬望慈悲,行個方便。”他模仿古語,雖生硬,意思傳達。
“南洋?”老丈捋須,“海商?可有憑據?”
憑據?無。
徐婉在毛文瀚懷裏掙扎,燒得迷糊,無意識低語:“NPC……任務……觸發了嗎……系統……主線……”
薛靜瞳孔微縮,迅速瞥她,又移開。毛文瀚皺眉,以爲胡話。
老丈未聽清,卻被夏銘遞出的小型LED手電吸引——金屬外殼,造型奇異,與時代格格不入。他接過翻看,按開關無反應。
“此物……”
“海外之物,不成敬意。”夏銘道,“只求暫歇,購飲食藥物,待同伴稍好即離,絕不敢擾。”
老丈沉吟,謹慎壓倒排斥:“既是落難之人……村東頭有處廢棄柴房,可暫避。但須安分,不得走動。明日,自去鎮上尋官府說明。”
“鐵柱,帶他們去,看着點。”他吩咐。
鐵柱應聲,示意跟上。
七人被半押送至村東柴房。破門吱呀作響,黴味、塵土味、牲畜殘留味撲面而來。枯柴爛草堆滿牆角,蛛網橫結,地面潮溼。
“就這兒,老實待着!”鐵柱粗聲交代,砰地關門,外掛木栓。腳步聲停留門外。
柴房內昏暗,僅小破窗透微光。沉默彌漫,唯有徐婉壓抑的呻吟。
田嶽一屁股坐稻草上,扯領帶,卸鎮定:“南洋海商……夏銘,這謊能編多久?”
“能編多久是多久。”夏銘靠牆閉眼,掩去沉重,“至少現在沒被當妖人燒了。”
毛文瀚將徐婉安置牆角,薛靜脫針織衫蓋她,自己亦冷得發抖。徐婉蜷縮,仍低語囈語。
張磊蹲門邊,望外片刻,回頭,臉色慘白:“不是惡作劇……也不是綁架。你們看他們衣服?布料、裁剪……那犁,那水桶……我大概知道,我們可能……到了什麼地方了。”
“什麼地方?”陳鋒顫聲問。
張磊張嘴,那詞如千斤重,終於艱難吐出:
“……古代。很可能,是明朝。”
柴房死寂。唯風聲呼嘯,與徐婉滾燙的呼吸。
薛靜緩緩抬手,看自己修剪整齊、塗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又看這肮髒陰暗、腐朽氣息彌漫的柴房。嘴唇抿成冰冷直線。
夏銘睜眼,最後一絲僥幸熄滅。現實,比最壞預估更荒謬、更殘酷。
毛文瀚握拳,指節發白。陳鋒埋臉入膝。田嶽呆望蛛網房梁。
明朝。
兩字如冰冷閘門,轟然落下,將他們與過去徹底隔絕。
此刻,身無分文,語言半通,身份成謎,同伴重病,囚於陋室,門外是陌生而敵意的世界。
生存,第一次剝離所有文明裝飾,露出最原始、最猙獰的獠牙。
夜色,正從荒野四面八方,無聲圍攏。
柴房內的寒意,越來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