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兒,你可真想好了?霍家老二霍城,聽說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臉上那道疤,晚上能把小孩嚇哭。”
繼母王秀蘭的聲音壓得極低,湊在林心兒耳邊,話卻是說給沙發另一頭的林軟軟聽。
“他馬上就要調去那鳥不拉屎的海島守着,風裏來浪裏去,就是個短命相。你年輕輕的,可別一頭栽進去犯糊塗。”
林軟軟坐在磨得發亮的舊沙發上,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裙邊,心一點點往下沉。
今天,是決定她命運的日子。
她和繼妹林心兒,要和霍家的兩兄弟相親。
一個是機關幹部,前途無量的霍文軒。
另一個,就是傳聞中煞氣很重,能止小兒夜啼的活閻王霍城。
按理說,好事輪不到她這個資本家出身的拖油瓶。
可林心兒卻一反常態,五指用力抓住王秀蘭的胳膊,話說得大義凜然。
“媽,你說什麼呢。姐姐自小金貴,怎麼能去海島吃苦?霍大哥文質彬彬,一看就是疼人的,姐姐嫁過去才不受委屈。”
“我……我去哪都一樣,只要是爲了姐姐好。”
她說着,眼圈恰到好處地泛了紅,聲音哽咽,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爲姐犧牲的好妹妹。
林軟軟抬起頭,正對上林心兒的視線。
那目光裏沒有姐妹情誼,只有計謀得逞的得意,分明是在打量一個即將被推入火坑的替代品。
她後背的皮膚一陣發麻,一股涼意順着脊骨往上竄。
林心兒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這個家裏,什麼好東西她不是第一個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風亮節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清脆聲響。
“人來了!”
林父搓着手,聲音發飄,透着壓不住的緊張和諂媚。
客廳裏的人呼啦一下都站了起來,林軟軟的胸口也跟着發緊。
兩個身穿墨綠色軍裝的高大男人,一前一後地跨進門檻。
走在前面的那個,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戴着一副金絲眼鏡,正是霍文軒。
軍裝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粗獷,反而添了幾分禁欲的斯文氣。
林軟軟看見他,心裏緊繃的弦不由鬆了半截。
誰知,身邊一道身影已經沖了出去。
“霍大哥!”
林心兒拔高嗓門,哭喊着直奔霍文軒而去。
她沒真撞進懷裏,而是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大顆的眼淚說來就來,滾滾落下。
“霍大哥,我可算見到你了。我……我等了你好久,我做夢都想嫁給你。”
這番露骨的告白,讓滿屋子的人都看傻了眼。
那個年代,姑娘家矜持是本分,這麼上趕着,簡直是不要臉面。
霍文軒也給弄得一愣,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抬手推了推眼鏡。
鏡片後的神情寫滿了錯愕和局促。
“這位同志,你這是?”
林家父母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還是王秀蘭反應快,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拉住林心兒,臉皮抽動着擠出一個難看的笑。
“哎呀,這孩子,這孩子就是實誠。文軒同志你別見怪,我們家心兒從小就崇拜軍人,尤其是你這樣年輕有爲的……她這是太激動了。”
同行的霍家父母也趕了過來,看着這亂糟糟的一幕,霍父的眉頭皺成了個川字,沉聲問。
“老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誤會,都是誤會……”林父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想解釋,“本來是想讓軟軟和文軒……”
話沒說完,林心兒的哭聲拔高一個調,淒厲得像在唱戲。
“爸!媽!我知道你們心疼姐姐,想讓她嫁個好人家。可我也是你們的女兒啊。”
她膝蓋一彎跪在地上,抱着王秀蘭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這輩子就認定霍大哥了。要是不能嫁給他,我寧可剪了頭發當姑子去。你們就成全我吧。”
這番以死相逼的深情,讓本就偏心她的林父和王秀蘭徹底亂了陣腳。
王秀蘭趕忙拉着霍母的手,壓低聲音,好話說盡。
“親家母,你看這事鬧的……孩子們情投意合,也是緣分。要不……就成全了他們?這也算一段佳話不是?”
霍母的視線在哭泣的林心兒和一旁站着,臉頰毫無血色的林軟軟身上來回打量。
最後,她權衡片刻,鬆了口。
“既然小姑娘這麼有誠意,我們做長輩的,也不好當那惡人。”
一句話,給這樁荒唐的鬧劇定了性。
林軟軟只覺得耳朵裏嗡的一聲,天旋地轉。
就這麼……被決定了?
她的婚事,她的一輩子,就在林心兒一場漏洞百出的表演裏,被當成一件物品,隨意地交換了出去。
她不甘心地望向霍文軒,指望他能說句公道話。
可那個斯文儒雅的男人,只是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鏡,避開了她的視線,一言不發。
林軟軟看明白了。
比起她這個素未謀面,成分還有問題的嬌小姐,一個對自己癡情到下跪的姑娘,更能滿足男人的虛榮心。
客廳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軟軟身上,有憐憫,有嘲諷,更多的是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她成了那個被挑剩下的,次品。
而留給她的選擇,只剩下一個。
林軟軟的四肢都變得僵直,她一寸寸地轉過頭,看向從進門起就沒說過一個字的男人。
霍城。
男人身形高大得驚人,挺括的軍裝被他結實的肌肉撐得鼓囊囊的,寬闊的肩膀幾乎要碰到門框。
他一言不發,屋子裏的氣氛卻無端壓抑起來。
他臉上,一道疤痕從眉骨斜劈至嘴角,給那張本就冷硬的臉平添了幾分悍氣。
他站在那裏,身上帶着一股洗不掉的鐵鏽和硝煙氣味。
當那道目光筆直地投射過來,林軟軟的脊背一下繃緊,膝蓋發軟。
男人的視線在她纖細的腰肢,脆弱的脖頸上刮過,那是在審視一件物品,掂量着是否結實,是否耐用。
“軟軟。”林父清了清嗓子,語氣生硬,全是命令的口吻,“既然心兒和文軒兩情相悅,那你就和霍城同志處處看。”
王秀蘭立刻幫腔,聲音急切。
“是啊軟軟。霍城同志是戰鬥英雄,馬上就是海島駐軍的團長,前途無量。咱們家最近那些麻煩,正需要部隊的親家幫襯,你嫁過去,是咱們全家的大恩人。”
一句句,一聲聲,都是在逼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換全家的安穩。
她沒得選。
林軟軟的指甲掐進掌心,刺痛感讓她維持着最後的體面。
她抬起頭,迎上霍城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喉嚨發幹,用盡全身力氣,從嗓子裏擠出幾個字。
“……我,聽父母的。”
領結婚證的過程快得像一場荒誕的夢。
霍城全程一言不發,他身上那股鐵鏽味和沉重的壓迫感,讓辦事員連頭都不敢抬,印章蓋得飛快。
籤字時,他那只布滿厚繭,指節粗大的手,無意中碰到了林軟軟的指尖。
她指尖被那粗糙的皮膚燙了一下,立刻縮了回去。
周圍人的議論聲壓得再低,也一字不落地鑽進她的耳朵。
“嘖,真是可惜了,這麼水靈的一個美人兒,居然配了那個活閻王。”
“聽說霍城克親,之前說好的幾個對象,不是病了就是出事了。”
“嫁過去就是守活寡,他那是要去海島賣命的,指不定哪天就回不來了。”
林心兒就站在不遠處,親昵地挽着霍文軒的胳膊,朝她投來一道目光,裏面滿是勝利者的炫耀與施舍般的憐憫。
在她看來,林軟軟的悲慘結局,已成定局。
新婚之夜。
沒有酒席,沒有賓客。
林軟軟被一輛軍用吉普車直接送到了部隊分配的臨時家屬院。
砰的一聲,厚重的木門被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林軟軟縮在床角,床板又冷又硬。
身上那件壓箱底的鵝黃色連衣裙,是她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此刻,她覺得自己被活生生剝了層皮,光着身子等着審判。
克妻,短命,活閻王。
白天聽到的那些詞,在她腦子裏盤旋。
她越想越怕,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院外傳來沉重的軍靴聲。
嗒,嗒,嗒
由遠及近,每一步都踏得地面輕微發震,也踏得她心髒縮緊。
最終,腳步聲停在了門外。
吱呀一聲。
房門被推開。
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門口,昏暗的燈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將她整個人都吞沒了進去。
沉重的軍靴踏在地板上,一步,一步,朝床邊逼近。
林軟軟嚇得閉緊眼睛,身體篩糠似的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