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夜晚。
梁今禾坐在警局調解室冰涼的塑料椅,左手小臂被碎裂啤酒瓶劃開的口子已經粗略止了血,凝固的暗紅黏在白皙的皮膚,挺顯眼,她渾然不在意。
額角也腫了一塊,泛着青紫,垂在身側的手背指骨也破皮紅腫,火辣辣地疼。
梁今禾沒感覺到疼,背脊挺得筆直,眼神空洞望着對面牆壁“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臉上沒什麼表情。
“警察同志,真不是我們先動的手!”李曉又急又氣,聲音拔高,“是那個黃毛,他摸海莉腰,還拽她頭發往包廂裏拖,今禾是看不過去才”
“看不過去就能下這麼重的手?”
負責調解的中年王警官皺着眉頭,指了指坐在另一邊,腦袋纏紗布、一臉戾氣的黃毛青年,還有他旁邊那幾個同樣掛彩眼神不善的同伴。
“你看看,頭都開瓢了,鼻梁骨也可能骨折,還有一個被你們用酒瓶砸得輕微腦震蕩。小姑娘家家的,下手怎麼這麼沒輕重的?”
今天是周海莉二十一歲生日。室友三人一塊兒慶祝,選了一家離學校稍遠,消費水平她們能承擔的KTV。
快散場時,周海莉去走廊盡頭洗手間,隔壁包廂走出來的一群明顯喝高的男人,壞笑着把她堵住調戲。
梁今禾找過去時,看到一黃毛抓着周海莉的頭發往他們包廂拽,嘴裏還不幹不淨。
她沒猶豫,抄起旁邊保潔車上一個半空的啤酒瓶就過去。
場面一瞬間就失控。
啤酒瓶碎裂的聲音,男人的怒罵,女生的尖叫,混作一團。
梁今禾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和狠勁,她只知道不能鬆手,不能後退。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搏鬥本能。
她小時候在鄉下野慣了,後來雖然收斂了,但底子還在,加上那股不要命的勁兒,沒落一點下風。
直到KTV保安聞訊趕來,才把扭打在一起的幾人強行分開。
“是他們先猥褻,先動手的啊,難不成我們就要吃虧嗎?”李曉不服爭辯。
“監控調了,走廊那個角度有點偏,但確實能看到是對方先拉扯這位周同學。”旁邊一個年輕警察低聲對王警官說,“不過後面這位梁同學,反擊力度確實有點過。”
聽到這話,周海莉來氣,“不反擊難道要我們吃虧嗎?”
王警官嘆了口氣,轉向一直沉默的梁今禾,“小姑娘,通知你家長來吧。這事兒看能不能協商解決,對方要是堅持驗傷追究,你這邊可能就比較麻煩。”
家長?
梁今禾緩緩抬起眼,看向王警官,淡聲說:“我家人不在。”
王警官一愣:“父母呢?”
“不在。”她重復,目光重新落回地面,不再吭聲。
那幾個被打的男人不滿的嘟囔:“裝什麼可憐?把我兄弟打成這樣,是不是女人?那麼狠的勁。”
王警官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這女孩子,看着清清秀秀,穿着簡單的牛仔褲和衛衣,大學生模樣,這倔勁兒和下手的狠辣,又實在不符。而且,沒有家人,這讓他怎麼處理?
就在這時,調解室的門被推開。
一股室外的冷風率先涌入,帶着秋夜的清冷。
一個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走進來,身形挺拔頎長,風衣剪裁利落,肩頭還沾染着未幹的夜露,帶來一身風塵仆仆的清寒。
他的出現,瞬間讓這間嘈雜混亂的調解室安靜下來。
男人面容英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條流暢分明,很有沖擊力的長相。
氣場冷冽帶着壓迫感,目光淡淡掃過室內,原本還在叫囂的黃毛幾人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聲音卡在喉嚨。
男人的視線最後停在角落裏的梁今禾身上。
紀廷是剛下飛機就接到電話。出差半個月,積壓的事務繁多,他原本打算直接回公司,在車上接到助理的電話。
梁今禾跟人打架,進了警局。
聽到消息,他幾乎以爲自己聽錯。在他面前永遠低眉順眼,安靜得像株含羞草,說話都不敢大聲的梁今禾跟人在KTV打架?
還打進了警察局?
他讓司機調轉方向,趕來這一片區的派出所。
一路上,他想象過看到的場景,她大概會嚇得臉色慘白,縮在角落裏掉眼淚,像只受驚過度的小兔子,無助紅着眼。
這是他對她這一年多來的認知。乖巧,懂事,順從,甚至有些過分的安靜和逆來順受,按照他的喜好扮演着金絲雀的角色。
但現在?
他的目光瞧見到她手臂上的傷,額角的青紫,以及那雙抬起看向他的大眼睛。
沒有預想中的驚慌失措,沒有淚水,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依賴和求救。
這雙他曾經覺得清澈見底、總能輕易看穿的杏眼,此刻是他從未見過的倔強和冰冷,像覆了一層薄霜的湖面,底下是看不清的暗流和棱角。
紀延腳步未停,徑直走到她面前,高大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他先是對着站起身的王警官略微頷首,語氣平淡自帶分量:“你好,我是紀延,她的監護人。”
王警官被他氣勢所懾,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啊,紀先生是吧?剛才這位梁同學說她沒有家人。”
紀延沒解釋,目光始終鎖在梁今禾臉上,回答他,“具體情況,我來處理。”
他說着,微微俯身,伸手去碰她額角的傷。
梁今下意識偏頭避開。
紀延的眼神倏地沉下去,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隨即轉變方向,修長又略帶涼意的手指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直面自己。
指腹傳來的溫度和觸感細膩,但他用的力氣不小,梁今禾感到細微的疼痛。
四目相對。
紀延凝視着這張睡了一年多的臉,此刻傷痕累累但眼神桀驁的模樣,陌生得讓他心驚。
“我一直很好奇,”他指尖的力道微微加重,摩挲着她下頜柔嫩的肌膚,語調緩慢,但又冷淡,“梁今禾,你還有多少面,是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