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嗎?”
身後飄來了熟悉的高跟鞋聲,還有即使在汽油汗味裏,依然獨特的蘭花幽香。
沈若清也來了,她是跟着調查組的車隊回的,第一站自然是這混亂中心。
女人眼裏有怒,有驚,還有欽佩與害怕,齊雲朗假裝看不見她的哀怨。
“沈書記覺得這出戲怎麼樣?對得起您在市裏的演技吧?”
沈若清踩着高跟鞋,逼近了兩步,兩人的距離,又到了幾乎可以接吻的危險範圍。
“齊雲朗,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我?”
“萬一我沒發現那信封,萬一我沒給我三叔看,或者我三叔,也是跟他們穿一條褲子的……”
“沒有萬一。”齊雲朗突然伸手,輕輕捏住了女人歪斜的裙子領口,很細致地幫她理正。
沈若清來不及躲閃。
“我知道沈書記是個好人,也知道你那位三叔,是個想往上爬的好官。
一個送上門的功勞,還能順手敲打幾個政敵,這順水人情,誰會不做呢?”
“你……你算計人心,就算計得這麼準嗎?”沈若清咬着下唇,還是有些生氣。
“不是算計,是相信。”齊雲朗手插回兜裏,歪頭笑了笑。
“我相信我的眼光,也相信……那天晚上,我沒白讓你看了一晚上的腹肌,是吧?姐姐。”
這一聲姐姐,叫得千回百轉,說不出的曖昧。
沈若清的俏臉,馬上成了剛出鍋的螃蟹,她想罵人,又成了嬌嗔:
“不要臉!誰看你了……那是怕你死了,爛我屋裏!”
女人腳步急促地,往還在等她的車走去,飄留下一句。
“陳貴華倒了,鎮長的位置空了,接下來……我看你怎麼收這個場!”
“這就不用您操心了,只要還有領導,需要我這個壞人當刀,我就在。”
齊雲朗望着女人搖曳生姿的背影,渾圓一甩一甩,還在搖擺着誘惑他,吹了個口哨,背道而走。
……
柳雲鎮政府,三樓常年不透氣的,黨政聯席會議室裏。
空調開到了最大檔位,橢圓形的紅漆實木長桌兩頭,坐滿了人。
除了還在局子裏,交代問題的陳貴華,鎮上班子成員,算是到齊了。
此時坐在首位主持會議的,是原常務副鎮長,現在暫時代掌全鎮大權的王建平。
這人長得精瘦,臉頰肉往裏凹陷,顴骨突得山起,笑面虎見誰,都跟看到親爹似的。
但這會兒,他手邊放着泡滿枸杞的大玻璃杯,原本屬於陳貴華的真皮大椅子,坐得極爲穩當。
“咳……咳咳……”王建平故意把清嗓子的動靜弄得很大,笑非笑地望向張達海。
張副主任模樣滑稽,肋條骨被齊雲朗一肘子給頂傷了,外頭穿着制服,裏頭卻綁了一圈厚繃帶,稍微動彈一下,五官就擠到一塊去。
“同志們,時間緊迫,我也就不跟大夥兒繞彎子了。”
“關於前兩天發生的群體性圍堵事件,以及礦難家屬鬧事的情況,縣委縣政府那是高度重視。”
“特別是李青陽縣長,那是拍了桌子的,在電話裏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咱們柳雲鎮的幹部隊伍,爛到了根子裏,連基本的維穩大局觀都沒有!”
“王副鎮長,這李縣長罵得雖然難聽,但也是實話。”沈若清冷聲開口。
“要不是綜治辦某些人,平日裏對待群衆簡單粗暴,動不動就大打出手,至於把人家逼得抬着棺材來堵門嗎?”
張達海疼得不敢大喘氣,陰惻惻翻了個白眼,沒敢吱聲。
王建平嘴角一咧:“沈書記這話,在理,但也有些偏頗。”
“達海同志雖然在工作方式上,確實……那個,有點急躁,甚至是粗暴。
這個剛才會上咱們也定了,給他個黨內警告處分,讓他做深刻檢討,還要扣罰半年獎金。”
“但是!咱們得透過現象看本質!這次的事情,爲啥會鬧這麼大?
爲啥陳貴華同志,前腳剛做出穩控部署,後腳那些泥腿子,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要拼命?
這要是沒人要在背地裏煽風點火,我是不信的!”
王建平一巴掌拍在桌上,杯裏的枸杞水都晃悠灑了幾滴。
“綜治辦新來的那個,叫齊雲朗的,沈書記對他不陌生吧?”
來了。
沈若清就知道他們不懷好意。
“齊雲朗怎麼了?那天要不是他及時把群衆勸回去,說不定現在這辦公大樓都被人給拆了。”
“勸回去?我看是把火給拱起來了吧!”王建平甩出一疊,不知道哪來的材料。
幾張高糊的照片,拍的是齊雲朗那天在政府門口,和李蘭花一家說話的場景。
只能看個大概,但不影響他編故事。
“大夥兒看看,看看!”
“這個齊雲朗,不僅沒有第一時間制止暴亂,反而當場給一幫刁民,做出什麼三天給二十萬的非法承諾!這是誰給他的權力?這把鎮黨委置於何地?”
“而且,據可靠群衆舉報,這個齊雲朗在被陳鎮長停職期間,頻繁出入事發地點,還在網吧逗留,鬼鬼祟祟。”
“我們有理由懷疑,他這次越級,搞一套所謂的黑材料,不單單是爲了正義,更可能是在,幫柳雲鎮其他競爭煤礦,打擊異己!”
“聽說,隔壁鎮的劉老板,這幾天可是在鎮上轉悠好幾圈了,有人看見他和齊雲朗私下接觸過。”
這髒水潑得,沈若清蹭地就站起,動作太大,大腿撞在桌沿上,疼得她倒吸涼氣,也沒顧得上揉。
“王建平!你這是血口噴人!沒有證據,就在常委會上,給一個同志定罪?劉老板是誰?齊雲朗怎麼可能認識?”
張達海眼看逮着機會了,也不管肋條疼了,齜牙咧嘴道:
“沈大書記,這官場上的事兒,有些要講證據,有些那就得講邏輯。
那小子一個剛畢業的窮學生,家裏也是農村的。
他要是沒拿別人的好處,犯得着把自個兒飯碗砸了,去替一群不沾親不帶故的死鬼出頭?
你信?反正我是不信,這一桌子人,你問問誰信?”
底下幾個一直裝啞巴的委員,也都活泛了,紛紛點頭。
“是啊,這也太反常了。”
“現在的年輕人,爲了錢什麼幹不出來?”
“這種害群之馬,要是不處理,咱們以後工作沒法開展啊。”
沈若清瞧着這一屋子的醜態,只覺惡心想吐。
陳貴華雖然進去了,但柳雲鎮的這攤渾水,比她想的還要臭。
沒意外的話,這是縣裏要丟車保帥,把所有的鍋,包括“監管失職”,“群體激憤”,統統都要甩在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年輕人身上。
只要把齊雲朗打成“受賄內鬥”,那礦難瞞報的事兒,性質就變了,成了“商業惡性競爭引發的揭發”,李縣長的責任,就能摘個七七八八。
好毒的一條計!
“我反對!”沈若清雙手撐在桌上尖利道,兩截雪白皓腕,都繃出了青筋。
“我要求,等市紀委的調查結果出來再說,齊雲朗有沒有問題,不是你們幾張嘴說了算的!”
王建平也不急,拿起大杯子,美滋滋抿了一口,溫熱的枸杞水。
“沈書記,咱們是民主集中制嘛,既然意見不統一,那就舉手表決。”
“同意將齊雲朗開除公職,並將其涉嫌收受賄賂、煽動群衆鬧事的相關線索,移交縣公安局,經偵大隊立案調查的,請舉手。”
王建平自己,先把雞爪子的枯瘦右手舉了起來。
緊接着,張達海舉手了,帶着勝利者獰笑。
再然後,組織委員、宣傳委員、甚至武裝部長……一只只手,把沈若清那點可憐的反對,圍在了中間。
“好,八票贊成,一票反對。”
“會後,讓黨政辦出個紅頭文件,馬上報縣裏。
另外,通知派出所的老劉,讓他辛苦一趟,先把人看起來,免得畏罪潛逃。”
……
下午三點,張達海踹開綜治辦木門,接着一動不動,矗在門口。
無他,這一腳,牽動了被打壞幾天的肋條骨,大臉盤子上五官挪位,疼得抽了好幾口冷氣。
半天後,他甩着一張,剛打印出來、還沒晾幹墨跡的紙,扶着腰,一步三晃挪了進去。
“大學生,還他媽在那做春秋大夢呢?”
“瞧瞧,這是鎮黨委會剛下的崽兒,還是熱乎的。”
齊雲朗手裏正拿着塊抹布,擦着茶杯,聽到動靜,對着光照了照。
“喲,張主任這是怎麼了?腰子不行了?早就勸您少去兩趟發廊,那地方耗神,費油。”
“你放屁!”張達海氣得直哆嗦,沒敢上前動手。
一肘子的陰影還在,肝顫的感覺,到現在還沒消停。
“看清楚了!關於對齊雲朗同志,予以開除公職處分的決定!
王鎮長親自籤的字,紅頭文件,即刻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