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柔的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白,煞是好看。
爲太子選妃?
不是早就內定是她了嗎?皇後娘娘這時候橫插一腳是什麼意思?
她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再也顧不上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匆匆忙忙地帶着她的人馬走了。
世界終於又清淨了。
春熙端來一杯熱茶,給我換下了那杯冷茶。
“娘娘,您說,會不會是皇後娘娘不想讓那蘇清柔當太子妃?”
春熙一邊給我揉着冰冷的手指,一邊小聲猜測。
我拿起筆,在紙上寫:【與我何幹。】
是蘇清ROU當,還是李清柔當,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我只想安安穩穩地等到一個機會,一個能讓我徹底離開這座牢籠的機會。
裝聾作啞,只是第一步。
想要真正自由,我必須得“死”一次。
只是,這個計劃需要周密的部署,更需要一個絕佳的時機。
現在,還不是時候。
午後,我正靠在窗邊的軟榻上假寐,又一個不速之客來了。
來人是德妃娘娘宮裏的掌事宮女。
德妃是三皇子的生母,在後宮之中,向來與皇後分庭抗禮。
“廢妃沈氏接旨。”
那宮女昂着頭,用眼角瞥了我一眼,手中的拂塵一甩,尖着嗓子宣讀。
我沒有動。
春熙連忙跪下,替我接了旨。
一道口諭。
德妃娘娘念我“病中孤苦”,特賞賜了一些補品和布料。
春熙謝恩後,那宮女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讓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了我和春熙。
“我們娘娘有幾句話,讓奴婢帶給沈小姐。”
她刻意將“廢妃”改成了“沈小姐”,語氣也緩和了些。
我依舊是一副聽不見的樣子。
那宮女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道:“我們娘娘說,沈家一門忠烈,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惋惜。”
“太子殿下此舉,實在是薄情寡義,寒了天下將士的心。”
“若是三皇子殿下……”
她頓了頓,觀察着我的反應。
我眼皮都沒動一下。
她只好繼續說下去:“若是三皇子殿下能得沈將軍相助,將來必定不會虧待沈家。到時候,沈小姐想要什麼,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這是……公然來策反我,或者說,策反我背後的沈家?
我心裏冷笑。
真是可笑。
他們所有人都覺得,我被廢了,就一定會心懷怨恨,一定會想報復蕭澈。
德妃和三皇子,這是把我當成對付太子的棋子了。
見我還是沒反應,那宮女有些急了。
“沈小姐,您雖然不能言語,但心裏應該明白。您難道就甘心看着那蘇家的女兒坐上您的位置?難道就甘心沈家蒙冤?”
“我們娘娘說了,只要您點個頭,自有辦法聯系上沈將軍。”
我緩緩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
因爲那個盛氣凌人的掌事宮女,竟然被我看得後退了一步,臉上血色盡失。
我慢慢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出去。】
春熙將紙遞到她面前。
宮女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拂袖而去,嘴裏還憤憤地念叨着:“不識抬舉的廢物!”
他們都走了。
我看着桌上那些德妃“賞賜”的補品,只覺得無比諷刺。
這些人,一個個都把我當傻子。
蕭澈把我當成可以隨意傾倒心中隱秘的樹洞。
蘇清柔把我當成可以隨意踩上一腳的墊腳石。
德妃又想把我當成攻訐政敵的刀子。
他們都忘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我看着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今天晚上,蕭澈沒有來。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沒有來。
我樂得清閒。
直到第四天傍晚,靜心苑的門,再一次被推開。
來的不是蕭澈,也不是蘇清柔,更不是德妃的人。
而是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
當今皇後,蕭澈的生母。
她穿着一身象征身份的鳳袍,雍容華貴,不怒自威。
她和蘇清柔不同,她看我的眼神裏,沒有炫耀,只有冷漠的審視,像是在看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
“都下去。”
她一開口,整個靜心苑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春熙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還是不得不退了出去。
皇後走到我面前,一言不發地看着我。
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兩道利刃,想要將我從裏到外剖開,看看我究竟是真的癡傻,還是在僞裝。
我垂着頭,將自己縮成一團,努力扮演着一個被巨大打擊擊垮的可憐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這種無聲的對峙,比任何惡毒的言語都更讓人窒息。
終於,她開口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沈妤,本宮知道你聽得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但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身體也沒有任何動作。
我不能慌。
一旦我表現出任何異常,就前功盡棄了。
“澈兒還是太年輕,心也太軟。”
皇後繞着我走了一圈,像是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他以爲廢了你,再把你養在這東宮一角,就算是全了你們往日的情分。”
“可他不懂,斬草,就要除根。”
“一個活着的、被廢的太子妃,永遠都是一根刺。是蘇家的刺,也是本宮的刺。”
她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你父親沈衛,雖然交出了兵權,可他在軍中的威望還在。那些老將,只認他,不認朝廷。”
“只要你活着,沈家就永遠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只要你活着,澈兒的太子之位,就永遠有那麼一絲不穩。”
我終於明白她來的目的了。
她不是來試探我的,她是來給我下最後通牒的。
“本宮給你兩條路。”
皇後停在我面前,影子將我完全籠罩。
“第一,一尺白綾,本宮會給你個體面的葬禮,追封你爲‘賢良淑人’,也算是對沈家有個交代。”
“第二,自己走進這院子裏的井裏。悄無聲息地消失,就當你從來沒有存在過。”
她頓了頓,似乎是在欣賞我臉上可能出現的恐懼。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什麼都不做。”
“但是,沈妤,你要想清楚。你若不死,爲了澈兒的將來,本宮就只能讓你全家給你陪葬了。”
赤裸裸的威脅。
用我全家的性命,來逼我就範。
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這不是裝的。
是真實的,發自內心的恐懼。
我毫不懷疑,這個女人說得出,就做得到。
她和蕭澈不一樣。
蕭澈或許還有一絲愧疚和不忍。
而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心裏只有權力,和她的兒子。
爲了這兩樣東西,她可以犧牲一切。
皇後很滿意我的反應。
“看來,你是個聰明人。”
她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這裏面是鶴頂紅,見血封喉,不會有痛苦。”
“本宮給你一夜的時間考慮。”
“明早,本宮要聽到你‘病逝’的消息。”
說完,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殿門被重新關上,也隔絕了我最後的一絲生路。
我看着桌上那個小小的白色瓷瓶,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死。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猝不及防。
我裝聾作啞,是爲了求生。
可到頭來,還是被逼上了絕路。
春熙沖了進來,看到桌上的毒藥,和面如死灰的我,瞬間明白了什麼。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如雨下。
“娘娘……”
她泣不成聲,用手語飛快地比劃着:“我們逃吧!奴婢帶您逃出宮去!”
逃?
往哪裏逃?
這皇宮,是天底下最華麗的牢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又能逃到哪裏去?
就算我能逃出去,沈家怎麼辦?我的父母,我的兄長,他們怎麼辦?
皇後那句“讓你全家給你陪葬”,像一道魔咒,死死地箍住了我。
我緩緩地,緩緩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個瓷瓶。
瓶身冰冷,像一塊寒玉。
春熙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搖頭,眼淚甩得到處都是。
“不要!娘娘!不要!”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拿起筆,在紙上寫字。
我的手抖得厲害,字跡歪歪扭扭,幾乎不成形。
【春熙,我死後,你就出宮去吧。】
【找個好人家,嫁了。忘了這裏的一切。】
春熙哭得更凶了。
她死死地抱着我的胳á膊,仿佛一鬆手,我就會立刻消失。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去看我寫的下一行字。
【幫我最後一次。】
【我要……洗個澡。】
我不想像個囚犯一樣,狼狽地死去。
我曾是大周最尊貴的太子妃。
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得體面。
春熙含着淚,爲我準備了熱水和花瓣。
溫熱的水汽氤氳開來,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脫下身上那件早已洗得發白的舊衣,緩緩沉入水中。
溫暖的水流包裹着我,那種被逼到絕境的冰冷和恐懼,似乎被驅散了一些。
我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想起了父親教我習武,母親教我讀書。
想起了兄長帶我爬樹掏鳥窩,結果被父親罰站。
也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蕭澈的時候。
那是在上元節的燈會上,他白衣勝雪,站在一盞兔子燈下,對我溫和地笑。
他說:“這位小姐,你的花燈掉了。”
往事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最後,都定格在了皇後那張冷漠的臉上。
我閉上眼,一行清淚,混入浴桶的水中。
父親,母親,兄長。
對不起。
妤兒不孝,不能再承歡膝下。
妤兒……要先走一步了。
我從水中起身,換上了一件幹淨的素白長裙。
這是我嫁入東宮時,母親爲我親手縫制的嫁衣之一,只是沒有那麼繁復華麗。
我對着鏡子,將一頭青絲仔細梳好,沒有戴任何首飾。
然後,我走回桌邊,拿起了那個決定我命運的瓷瓶。
就在我準備拔開瓶塞的那一刻。
“砰——”
靜心苑的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蕭澈一身風塵仆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一雙眼睛赤紅,死死地盯着我,和我手中的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