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邊塞,黑鐵城。
陰沉的烏雲像吸飽了墨汁的舊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城頭。空氣中彌漫着鐵鏽、燒焦的皮毛以及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這不是雨的前奏,這是絕望的氣味。
“左翼防線崩潰!那頭該死的奇美拉沖進來了!”
傳令兵嘶啞的吼聲被一聲巨大的轟鳴吞沒。城牆的東南角,隨着磚石崩裂的巨響,一頭足有三層樓高的巨獸撞碎了防御術式。它有着獅子的頭顱、山羊的身軀和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尾巴,每一次咆哮都伴隨着腐蝕性的酸液噴濺。
守備官凱爾緊握着卷刃的長劍,虎口已被震裂,鮮血順着劍柄滑落。他看着周圍那一雙雙充滿恐懼的眼睛——這些年輕的士兵幾分鍾前還在談論家鄉的麥田,現在卻只能在怪物的陰影下顫抖。
這裏是人族領域的最前線,也是阻擋魔獸潮涌入內陸的最後一道屏障。但今天,黑鐵城似乎注定要成爲歷史。
“隊長,我們……我們要死在這裏了嗎?”身旁的副官聲音顫抖,手中的盾牌幾乎拿不穩。
凱爾咬着牙,眼神決絕:“即使是死,也要崩掉它一顆牙!爲了身後的——”
他的動員還沒說完,戰場上突然出現了一瞬間的死寂。
那不是聲音的消失,而是某種極爲強大的“存在感”突然降臨,強行壓制了所有的嘈雜。連那頭狂暴的奇美拉都停止了嘶吼,那顆巨大的獅頭僵硬地轉向了城門的方向,獸瞳收縮成針尖大小,仿佛看到了某種天敵。
風停了。
在滿目瘡痍的城門廢墟之上,不知何時站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形纖細的身影,披着一件不染塵埃的雪白長風衣,兜帽下露出的幾縷發絲並非人類的金黃或漆黑,而是如同流淌的水銀般耀眼的銀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雙在風中微微顫動的尖耳——那是高等精靈的象征,是傳說中居住在極西“永恒樹海”中的長生種。
她沒有拔劍,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但僅僅是站立,一股凜冽如冬夜寒霜的劍意便鋪天蓋地而來,讓周圍燃燒的火焰都黯淡了幾分。
“是……是她……”凱爾瞪大了眼睛,呼吸幾乎停滯,“那個傳說中的……‘樹海的叛逆者’,人族最強的雇傭兵……”
希爾維亞(Sylvia)。
精靈族的公主,唯一一個背離了避世祖訓,行走在污濁塵世的高等精靈。
奇美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身爲魔獸的本能讓它陷入了瘋狂,毒蛇尾巴發出一聲尖嘯,如同離弦之箭般射向那個渺小的身影,同時口中噴出一股足以融化鋼鐵的烈焰。
凱爾想要大喊“小心”,但聲音卡在喉嚨裏。
希爾維亞動了。
不,準確地說,沒人看清她是如何移動的。視網膜上只留下了一道殘影,那是月光折射在水面上的顏色。
“鏘——”
一聲清脆到極點的收劍聲響徹戰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發生了錯位。那漫天的烈焰在半空中毫無征兆地被一分爲二,原本氣勢洶洶的毒蛇尾巴僵在半空,隨後整齊地斷裂,切口平滑如鏡。
希爾維亞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奇美拉的身後,距離那頭巨獸足有五十米遠。她微微側身,左手拇指輕輕將那柄名爲“靜謐之月”的細劍推入鞘中最後一寸。
“咔噠。”
隨着劍格與劍鞘撞擊的輕響,那頭巨大的奇美拉突然發出一聲悶哼。緊接着,從它的眉心開始,一道細若遊絲的血線迅速蔓延至全身。
轟隆!
龐大的身軀沿着中軸線錯開,像兩塊積木般轟然倒塌。沒有掙扎,沒有痛苦,死亡來得比痛覺更快。
一劍。
僅僅是一劍,就斬殺了一支軍隊都無法阻擋的S級魔獸。
戰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地看着那個背影。
希爾維亞緩緩轉過身。她那精致得仿佛人偶般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如祖母綠寶石般通透的眼眸掃過衆人,目光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她就像是高居於雲端的神祇,俯瞰着地上的螻蟻。
她抬起腳,踩着滿地的血污向城內走去。每走一步,周圍的士兵就下意識地向後退開,爲她讓出一條寬闊的大道。沒人敢說話,甚至沒人敢大聲呼吸。
凱爾鼓起畢生的勇氣,踉蹌着上前一步:“閣、閣下!感謝您的援助!我是黑鐵城的守備官,請問您……”
希爾維亞停下腳步,側過頭。
那冰冷的視線落在凱爾身上,讓他感覺自己像是被置於冰窖之中。
“路。”
一個清冷、悅耳,卻簡短到極致的字眼從她口中吐出。
“什、什麼?”凱爾愣住了。
“讓路。”她重復了一遍,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可違逆的真理。
“啊!是!是!”凱爾慌忙揮手,示意所有人退得更遠,“抱歉擋了您的路!”
希爾維亞沒有再看他一眼,拉了拉風衣的領口,在此刻夕陽的餘暉下,像一道孤獨的銀色幽靈,徑直穿過人群,消失在了城巷的陰影中。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士兵們才敢大口喘氣。
“好可怕的壓迫感……”副官擦着冷汗,“那就是‘銀色死神’嗎?聽說她殺人不眨眼,性格冷漠孤僻,從來不和任何人交流。今天一見,果然是個沒有感情的殺戮機器。”
凱爾望着那空蕩蕩的街道,眼神復雜:“是啊,雖然美麗得不像凡人,但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這就是強者的世界嗎?”
然而,沒有人知道,在轉過兩個街角,確信自己徹底脫離了衆人的視線後,那位“冷酷的殺戮機器”做出了什麼舉動。
希爾維亞以極快的速度閃進了一條無人的死胡同,背靠着粗糙的磚牆,身體順着牆壁緩緩滑落,直到蹲在地上。
那張原本面無表情、如同冰山般的臉,此刻瞬間垮了下來,染上了一層緋紅。她雙手捂着滾燙的臉頰,那對標志性的精靈長耳此時正因爲羞恥而瘋狂抖動着。
“哇啊啊啊啊——”
如果不是有着極高的自制力,她此時可能已經發出了土撥鼠般的尖叫。
“太尷尬了!太尷尬了!我也太蠢了吧!”
希爾維亞在內心瘋狂咆哮,完全沒有了剛才一劍斬魔獸的風度。
“爲什麼要擺那個姿勢啊!收劍的時候爲什麼要故意停頓一下啊!那是小說裏才會有的動作吧!而且……而且那個守備官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居然只說了‘讓路’兩個字……”
希爾維亞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裏,痛苦地回憶着剛才的場景。
事實的真相遠沒有士兵們想象的那麼高深莫測。
作爲從小生長在樹海、除了劍術修行幾乎沒有社交經驗的高等精靈,希爾維亞患有嚴重的社交恐懼症。
剛才面對凱爾的搭話,她並不是不屑一顧,而是大腦在瞬間宕機了。
(內心回放)
凱爾:“請問您……”
希爾維亞的大腦:糟糕,有人類跟我說話了!我要怎麼回?你好?不用謝?這是我的職責?不行,那樣會不會顯得太熱情?畢竟我是高等精靈,得保持一點神秘感……可是不說話又很沒禮貌。啊啊啊,他的眼神好熱切,好多人看着我,我手心都在出汗了!我想回家!我想離開這裏!我想……我想走路!
嘴巴(由於過度緊張而短路):路。
“完了,一定被當成怪人了。”希爾維亞生無可戀地抓了抓那一頭柔順的銀發,原本精致的發型被抓得亂糟糟的,“他們肯定覺得我很傲慢。其實我當時只是想問‘面包店往哪邊走’……”
是的,這位人族領域的最強戰士,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邊境要塞,並不是爲了什麼“守護人類的崇高理想”,更不是接了什麼高額懸賞的任務。
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只有一個——
“限定版極光草莓塔”。
那是只有黑鐵城著名的老字號甜點屋“蜜糖與齒輪”才會在每個月這個時間點發售的限量甜點。聽說主廚用了特殊的魔法冷凍技術,讓草莓保持了剛采摘時的鮮甜,配上酥脆的塔皮……
爲了這個傳聞中的美味,希爾維亞不惜跨越了三個行省,迷路了四次(作爲一個路癡,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好不容易才在今天趕到。
結果剛進城,就碰到了魔獸攻城。
“如果我不出手,城牆塌了,面包店就會被砸壞。面包店壞了,就沒有草莓塔了。”
這就是她出手的全部理由。單純,直接,且充滿食欲。
“咕嚕……”
一聲不合時宜的響聲從她平坦的小腹傳出。作爲高等精靈,她本該只需要吸食晨露和魔力就能維持生命,但希爾維亞是個異類——她是個無可救藥的甜食黨和吃貨。高強度的劍術爆發極度消耗體力,她現在餓得能吞下一頭牛。
“不行,不能在這裏消沉了。”
希爾維亞深吸一口氣,拍了拍發燙的臉頰,重新站了起來。她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用力拉直風衣的下擺,再次調整面部肌肉。
三秒鍾後,那個面癱、高冷、眼神如刀的“銀姬”重新上線了。
“目標:甜點屋。作戰開始。”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給自己打氣,然後邁着僵硬而威嚴的步伐走出了巷子。
半小時後。
黑鐵城的街道錯綜復雜,加上剛才的戰鬥導致部分房屋倒塌,路況變得更加難以辨認。
希爾維亞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表面上不動如山,眼神深邃地凝視着路牌,實際上內心正在流淚。
“這是哪裏?地圖上畫的這個圈是指噴泉嗎?爲什麼這裏是個鐵匠鋪?我剛才是不是經過這裏了?”
她手裏緊緊攥着一張皺巴巴的手繪地圖,那是她出發前特意畫的,但顯然,她的繪畫天賦和方向感成反比。
就在她猶豫着要不要拋硬幣決定方向時,褲腳突然傳來一陣拉扯感。
希爾維亞低頭,看見一個髒兮兮的人類小女孩正怯生生地拉着她的風衣下擺。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歲,臉上沾滿了灰塵,手裏抱着一個只有一條腿的破布娃娃。
“那個……大姐姐……”小女孩的聲音細若蚊蠅。
希爾維亞身體一僵。
警報!社交警報!這是人類幼崽!最難應對的生物!如果不小心弄哭了她,會被圍觀的!
她努力維持着面無表情,但身體卻不敢動彈分毫,生怕把小女孩甩出去。
“……什麼事。”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但在外人聽來,這聲音依舊冷得像冰塊。
小女孩瑟縮了一下,顯然被嚇到了,但她沒有鬆手,反而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被壓得有些變形的紙包。
“這是……媽媽剛才讓我給你的。”小女孩舉起紙包,眼睛亮晶晶的,“媽媽說,你是英雄。是你趕走了大怪獸,救了我們的家。這是剛烤好的餅幹,雖然有點碎了……”
希爾維亞愣住了。
她看着那個簡陋的紙包,鼻尖隱約聞到了黃油和麥粉的香氣。
在過去的幾年裏,她習慣了被敬畏,被恐懼,甚至被同族唾棄。人們稱頌她的武力,卻也像躲避瘟疫一樣避開她。英雄?那是只存在於吟遊詩人故事裏的詞匯。
她遲疑着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接過那個紙包。
“給我的?”她問道,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不可置信的茫然。
“嗯!”小女孩用力點頭,然後像是完成了什麼偉大的使命一樣,害羞地轉身跑開了,跑出幾步後又回頭喊道,“大姐姐,你的耳朵好漂亮!像童話裏的妖精!”
希爾維亞站在原地,手裏捧着那一包還有些溫熱的餅幹。
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周圍的路人都在偷偷打量這位剛剛拯救了城市的強者,猜測她手裏拿着什麼秘密情報或者是致命的煉金武器。
只有希爾維亞自己知道,她在做什麼。
她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敢靠近後,飛快地捏起一塊碎裂的餅幹塞進嘴裏。
粗糙的口感,糖放得不夠多,甚至還有一點點焦味。但在咀嚼的那一刻,一股暖意順着喉嚨流進了胃裏。
她的嘴角——那個無論面對千軍萬馬還是面對魔王都未曾上揚過的嘴角——此刻極其細微地勾起了一個弧度。這稍縱即逝的微笑,若是被旁人看見,恐怕足以讓整個黑鐵城的男性爲之傾倒。
“哼……人類的食物,也就馬馬虎虎吧。”
她在心裏傲嬌地評價着,卻小心翼翼地將紙包收進了貼身的口袋裏,放在離心髒最近的位置。
接着,她重新板起臉,看向前方。
雖然還是不知道面包店在哪裏,但心情似乎變好了。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這位迷路的……英雄閣下,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您可能在找‘蜜糖與齒輪’甜點屋?它在反方向,您走反了。”
希爾維亞猛地轉身,手按在劍柄上,如臨大敵。
站在她身後的是一個穿着灰色長袍的青年,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鏡,懷裏抱着幾本厚厚的古籍,看起來像是個落魄的學者。他正指着相反的方向,臉上帶着一絲看穿一切卻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你怎麼知道……”希爾維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隨即立刻閉嘴,眼神變得犀利,“你在跟蹤我?”
“不不不,”青年擺擺手,“只是剛才在戰鬥中,我看見閣下您的視線往甜點屋的招牌上瞟了至少三次。而且……”
青年推了推眼鏡,指了指希爾維亞的口袋:“您的口袋裏露出了一張優惠券的一角,那也是甜點屋的。”
希爾維亞低頭一看,那張紅色的“買一送一”優惠券確實露出了半截。
那是她身爲“最強戰士”最大的破綻。
瞬間,希爾維亞的臉紅透了,甚至比剛才的晚霞還要紅。所有的威嚴、冷酷、神秘感在這一刻碎了一地。
“忘掉你看到的!”
她凶巴巴地低吼了一聲,試圖用殺氣掩蓋羞恥,但顫抖的語調完全出賣了她。
青年忍着笑,做了一個封口的手勢:“遵命,強大的銀姬殿下。作爲交換,能允許我爲您帶路嗎?否則以您的方向感,等您找到那裏,草莓塔可能就賣光了。”
希爾維亞僵硬了三秒。
草莓塔賣光 = 世界末日。
她深吸一口氣,收起劍意,別過頭去,用只有蚊子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