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一塊被墨汁浸透的寒玉,沉沉地壓在青雲山脈之上。
山脈深處,坐落着整個東荒域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宗門——無情宗。
宗門之內,沒有鳥語花香,沒有歡聲笑語。只有冰冷的青石道,肅殺的白玉階,以及弟子們如同雕塑般毫無表情的臉龐。在這裏,“情”是原罪,“欲”是魔障。每一個入宗弟子,都要先過“斬情崖”,斬斷塵緣,方可入門。
秦夜,就是無情宗裏一個異類,或者說,一個卑賤的雜役。
他並非弟子,甚至算不上正式的仆役。他的身份是“心奴”,一個因天生“七情玲瓏心”而被宗門長老發現,強行擄來的特殊存在。
他的心髒,與常人不同。它天生七竅,玲瓏剔透,能夠敏銳地感知到方圓十裏內所有生靈的情緒波動。喜悅如暖陽,憤怒如烈火,悲傷如寒冰,恐懼如深淵……這些情感,如同潮水般日夜不休地沖刷着他的神魂。
對於無情宗的修士來說,這是最惡毒的詛咒。但對於秦夜,這既是他的痛苦之源,也是他唯一的依仗。
此刻,秦夜正跪在冰冷刺骨的玄冰室中。
這間玄冰室,位於無情宗禁地“思過崖”之下,常年被萬年玄冰的寒氣籠罩,是專門用來懲戒觸犯門規弟子的地方。而秦夜,就是這裏的“活體刑具”。
他的面前,跪着一個外門女弟子,名叫林婉兒。她曾經是秦夜在雜役處唯一的朋友,會偷偷給他送一個熱饅頭,會對他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而現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布滿了淚痕,眼神空洞,神魂萎靡。她因爲無法徹底斬斷對家人的思念,被判定爲“心魔未除”,罰入玄冰室,由秦夜進行“淨化”。
“秦夜……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林婉兒的聲音嘶啞,充滿了絕望和不解。
秦夜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閉上眼睛,運轉着那套被宗門長老用禁法刻在他神魂中的《抽情訣》。
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他體內蔓延出去,如同無數根冰冷的絲線,精準地纏繞在林婉兒的神魂之上。
“啊——!”
林婉兒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她感覺自己的記憶正在被剝離,那些與家人相關的溫馨畫面,那些刻骨銘心的思念,正被一股蠻橫的力量硬生生地從她的靈魂裏抽走!
那被抽離出來的,是一縷縷散發着柔和光芒的“思念之情”。它們在空中盤旋,如同金色的螢火蟲,美麗而哀傷。
秦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冷汗涔涔。承受他人的情感,尤其是這種被強行剝離的、帶着痛苦和怨恨的情感,對他而言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但他別無選擇。
在他的丹田氣海之中,並非傳統修士的靈力漩渦,而是一片小小的、混沌的“情海”。此刻,那縷縷金色的“思念之情”正被《抽情訣》牽引着,化作一道細流,匯入他的情海之中。
“轟!”
情海微微一蕩,秦夜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陌生的畫面: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在村口翹首以盼,一個憨厚的父親將唯一的獵物留給女兒,一個稚嫩的弟弟拉着姐姐的衣角撒嬌……這些不屬於他的記憶,卻帶着真切的情感,沖擊着他的心神。
這就是他的修煉方式——竊取他人的情感,化爲己用。
在無情宗長老們看來,秦夜不過是一個處理“情感垃圾”的工具。他們將觸犯門規弟子的“情”抽離,一部分用來磨煉弟子的道心,另一部分則喂給秦夜這個“心奴”,讓他將這些“雜質”情感消化掉,以免污染宗門靈地。
他們不知道,秦夜正在用這種方式,悄無聲息地修煉着一條他們聞所未聞的,以“情”爲基的通天大道。
“婉兒,對不起。”秦夜在心中默念。他知道,當林婉兒所有的“思念之情”被抽幹後,她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無情宗弟子,一個美麗而空洞的軀殼。
這是他無力改變的命運,也是他自己的命運。
一個時辰後,林婉兒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了。她站起身,對着秦夜,如同對着一塊石頭,面無表情地行了一禮,然後轉身,邁着僵硬的步伐走出了玄冰室。
從今往後,世上再無那個會對他笑的林婉兒,只有一個無情宗的外門弟子,林婉。
玄冰室的門緩緩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秦夜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神魂的撕裂感讓他幾乎昏厥,但他卻強行睜開眼,內視自己的丹田。
那片小小的情海,因爲這一縷“思念之情”的注入,似乎擴大了微不可查的一絲。更重要的是,在情海的中央,那縷金色的思念之力正在與原有的幾種情感緩緩融合。
秦夜的情海中,已經有幾種基礎的情感。
最初是“懼”,是他剛被擄到無情宗時,日夜感受到的恐懼。這股力量讓他能隱匿身形,氣息微弱得像一粒塵埃。
然後是“哀”,是目睹無數同伴被“淨化”後,他心中積鬱的悲傷。這股力量讓他對神魂類的攻擊有很強的抗性。
後來,他偷偷收集了弟子們修煉時產生的“怒”,那是對斬斷塵緣的憤怒,對天道不公的憤怒。這股力量讓他的《抽情訣》變得更加霸道,抽離情感的效率更高。
現在,他得到了第一縷“思”。
思念,是一種復雜的情感。它既有“愛”的溫暖,又有“悲”的淒涼,還有“盼”的執着。
當這縷“思”融入情海後,秦夜驚奇地發現,他那原本混沌的情海,似乎開始產生了一絲秩序。那股“思念”之力,像一根金色的絲線,將“懼”、“哀”、“怒”三種狂暴的情感力量輕輕地串聯起來,讓它們不再彼此沖突,而是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原來……情,也分陰陽,有五行之理。”秦夜的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懼”屬水,陰寒至深,主隱匿與逃遁。
“哀”屬金,鋒銳內斂,主切割與防御。
“怒”屬火,爆裂狂暴,主毀滅與攻擊。
而這新生的“思”,屬木,生機與連接,主平衡與轉化。
如果我能集齊七情,是否就能構建一個完整的情感小世界?甚至……以情證道,問鼎蒼穹?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驚雷,在秦夜的心中炸響。
一直以來,他只是在被動地接受,像一只陰溝裏的老鼠,苟延殘喘。但現在,林婉兒的犧牲,讓他第一次看到了前行的方向,一條屬於自己的,光明大道!
他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心奴!
他要變強!強到足以掙脫這無形的枷鎖,強到足以保護自己在乎的人,強到足以讓這無情的天道,也爲情而動容!
就在這時,玄冰室的石門再次被打開。
一個身穿月白道袍,面容俊美卻毫無血色的青年走了進來。他叫冷心,無情宗內門弟子中的佼佼者,也是負責看管秦夜的人。
“廢物,淨化完了?”冷心的聲音像淬了冰,“把‘情渣’交出來。”
所謂“情渣",是情感被秦夜吸收後,留下的最純粹、最暴戾的雜質。這些雜質對於無情宗的修士來說,是煉制“忘情丹”的主藥。
秦夜壓下心中的激動,從地上爬起來,神魂微動,一縷灰黑色的、散發着不祥氣息的煙霧從他指尖飄出,懸浮在空中。
冷心熟練地拿出一個玉瓶,將那縷“情渣”收入瓶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他看了一眼癱軟在地的秦夜,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今天宗門發放月例,你這份‘心奴’的份例,就由我代爲保管了。”冷心淡淡地說道,仿佛在陳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秦夜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的月例,是一枚最低階的“蘊靈丹”。雖然對於無情宗弟子來說作用甚微,但對他而言,卻是穩固神魂、緩解痛苦的唯一藥物。冷心每個月都會以此爲名,克扣他的丹藥。
這一次,秦夜沒有像往常一樣逆來順受。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直視着冷心。
“冷師兄,”秦夜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那枚丹藥,我要。”
冷心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放聲大笑起來:“哈哈!一個連狗都不如的心奴,也敢跟我要東西?秦夜,你是活膩了嗎?”
笑聲在玄冰室中回蕩,充滿了不屑與傲慢。
秦夜沒有理會他的嘲笑,只是靜靜地站着。他的心中,那股剛剛被他壓下的“怒”,正在與情海中新生的“思”交織、融合。
“怒”爲火,“思”爲木。木生火!
一瞬間,秦夜感覺自己的力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本狂暴的怒火,經過“思念”之力的轉化,變得不再那麼外放,而是凝聚成了一點,如同藏在黑暗中的火星,熾熱而內斂。
“我說,把丹藥給我。”秦夜重復了一遍,語氣依舊平靜,但眼神深處,卻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
冷心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敏銳地感覺到,眼前的秦夜,似乎有些不一樣了。那種感覺,就像一只一直溫順的兔子,突然露出了獠牙。
“找死!”
冷心臉色一沉,並指如劍,一道灰白色的劍氣破空而出,直刺秦夜的眉心。這是無情宗的基礎劍訣“寒霜劍氣”,蘊含着一絲“無情”的意境,能凍結神魂。
以秦夜雜役都算不上的修爲,被這一劍氣擊中,必死無疑。
然而,面對這致命一擊,秦夜不閃不避。
他只是將體內那股“木生火”的情感力量,催動到了極致。
他沒有動用法術,沒有施展武技,他只是……釋放了自己的情緒。
一股無形無質,卻無比熾熱的“意”,從他身上爆發出來。
那不是靈力,不是法力,而是純粹的、凝聚到極致的“怒意”!
這股怒意,因爲有了“思念”的牽引,不再是狂亂的火焰,而是一束精準的、帶着灼熱與穿透力的激光!
“噗!”
冷心的“寒霜劍氣”在距離秦夜眉心一寸的地方,突然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間消融。
緊接着,那束凝聚的“怒意”,穿透了空間的阻隔,狠狠地轟擊在冷心的神魂之上!
“啊!”
冷心發出一聲比林婉兒剛才淒厲十倍的慘叫。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刺穿,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灼痛,讓他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着腦袋瘋狂地嚎叫。
他的七竅之中,流出的不是鮮血,而是一種灰黑色的、帶着焦臭味的液體。
那是他的神魂被灼傷後,溢出的“情渣”!
秦夜喘着粗氣,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催動這融合後的情感力量,對他消耗巨大,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量。
但他成功了。
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反擊了一個真正的修士!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還在地上抽搐的冷心面前,從冷心那因爲痛苦而扭曲的腰間,解下了那個裝着“蘊靈丹”的小藥瓶。
打開瓶塞,一股淡淡的藥香傳來。
秦夜將那枚米粒大小的丹藥倒出,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丹藥入腹,化作一股溫和的暖流,滋潤着他幾近幹涸的神魂,那種撕裂般的痛苦,終於得到了一絲緩解。
他看着地上如同死狗一般的冷心,眼中沒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絕不會就此結束。他重傷了內門弟子,這在無情宗是死罪。
但他不後悔。
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心奴秦夜。
他將以情爲劍,以心爲爐,踏着屍山血海,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通天大道!
哪怕要與這整個無情的世界爲敵!
秦夜轉身,走向玄冰室更深處的黑暗。那裏,有一條他偷偷挖了三年的地道,通往無情宗之外。
今夜,他要逃出去!
去往那廣闊的天地,去收集更多的情感,去尋找他自己的道!
而他的情道問天之路,就從這血與火的洗禮中,正式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