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像潑灑的鏽血,浸透了棲霞城低矮歪斜的屋檐,空氣裏浮動着靈谷渣滓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破敗陳腐的靈氣混合的氣味。蝦仁縮在巷尾陰影裏,看着最後一點光亮從對面那家簡陋符籙鋪子的招牌上褪去。
他懷裏揣着三張才畫好的“清風符”,指肚上還沾着劣質朱砂的紅痕和一點點靈墨的焦黑。這是他熬了整整兩夜的結果,成功率低得可憐,耗光了他最後那點下品靈石的邊角料。肋骨下的空癟感提醒着他,若再換不回幾塊靈石,明天就真得去城外刮那能蝕穿腸肚的陰風,吸食那點微薄卻要命的荒蕪靈氣了。
“蝦仁!死哪去了?滾過來!”
粗嘎的吼聲從巷口傳來,是符籙鋪的張屠子,兼放印子錢,煉氣三層的修爲,膀大腰圓,在這條破街上算是個人物。
蝦仁一個激靈,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陰影裏爬出來,臉上迅速堆起一層卑微又惶恐的笑意:“張爺,您叫我?符…符畫好了,三張,您瞧瞧…”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三張筆觸略顯滯澀、靈光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符籙遞過去。
張屠子粗魯地一把抓過,捏在油膩的指間瞥了一眼,鼻子裏哼出一股濁氣:“什麼破爛玩意兒!靈氣稀得都快聞不到了!就這還想抵一塊靈石的賬?”他另一只手猛地伸出,攥住蝦仁纖細的腕子,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小子,你欠的三塊靈石,利滾利,今天到期了!拿不出來,就拿你這條賤命抵!”
蝦仁痛得吸了口涼氣,臉色煞白,試圖掙扎,可那點力氣在張屠子面前如同蚍蜉撼樹。“張爺…張爺再寬限兩天…就兩天…我一定能…”
“寬限?”張屠子獰笑,唾沫星子噴了蝦仁一臉,“老子又不是開善堂的!看你這窮酸樣,榨不出二兩油,也罷…”
他目光淫邪地在蝦仁清秀卻營養不良的臉上轉了一圈,手往下滑,捏了捏他的胳膊:“嘖,細皮嫩肉的。城西的李管事就好你這口,把你送過去伺候幾天,這賬嘛…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蝦仁渾身一僵,無邊的寒意和屈辱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向後掙,可手腕被死死箍着。
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嗡鳴聲自城中心傳來,隨即一道恢宏浩大的金光沖天而起,映亮了半片漸暗的天空,連這條污穢的小巷也被鍍上了一層短暫而不真實的輝煌。
“嘖,靈根測試大典要開始了。”張屠子動作一頓,嫌棄地甩開蝦仁的手,朝那金光的方向啐了一口,“又是那幫走狗屎運的玩意兒。呸!跟你這廢物扯什麼,趕緊給老子想辦法弄靈石!”
他罵罵咧咧地踹了蝦仁一腳,揣着那三張劣質符籙,晃着膀子走了。
蝦仁被踹得踉蹌撞在冰冷的土牆上,捂着腹部劇烈地咳嗽起來,肺葉火辣辣地疼。他抬起頭,望着那逐漸消散的金色光柱,眼中先是掠過一絲極淡的、本能的渴望,隨即又被更深沉的絕望和麻木覆蓋。
靈根?那是什麼東西?他這種生在修仙界最底層爛泥裏的人,父母早亡,家族?那早就湮滅在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所謂“家族”,除了留給他一個聽起來就可笑的名字“蝦仁”,還有什麼?測試?不過是又一次自取其辱,證明他連給那些天之驕子墊鞋底都不配。
可是…張屠子的話和那惡心的眼神像毒蛇一樣纏繞着他。
去測試,最多是浪費半天時間,再被人嘲笑一番。
不去…明天可能真的要被賣進那個李管事的魔窟裏。
他靠着牆,慢慢滑坐到地上,撿起地上掉落的一小塊被踩得烏黑的靈谷餅渣,塞進嘴裏,機械地咀嚼着,嚐不到任何味道,只有沙礫感和彌漫開的苦澀。
去試試吧。
萬一…萬一呢?
這個念頭荒謬得讓他自己都想笑。
……
城中心的廣場上,人聲鼎沸,與那條破敗的小巷仿佛是兩個世界。巨大的測靈石碑矗立在中央,流轉着溫潤卻又令人敬畏的光華。一個個少年少女上前,緊張地將手按在石碑上。
“王二狗,無靈根!”
“李翠花,僞靈根,劣等!”
“趙鐵柱,雜靈根,丁下!”
唱喏聲冰冷無情,每一次響起,都伴隨着一陣細微的唏噓或壓抑的啜泣。偶爾有一個“丙等”評級的靈根出現,便能引發一片不小的羨慕驚呼。
蝦仁擠在人群最外圍,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低着頭,不敢看周圍那些衣着光鮮、至少比他整潔得多的人們。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衫,手心全是冰冷的黏膩。
“下一個,蝦仁!”
終於輪到他了。名字被喊出時,引起了一陣低低的哄笑。“蝦仁?這叫什麼名字?”“怕不是來搞笑的吧?”
管理測試的修士皺着眉頭,不耐煩地催促:“快點!磨蹭什麼!”
蝦仁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上前,巨大的羞愧感燒得他耳朵嗡嗡作響。他不敢看任何人,顫抖着,將自己那隻沾着朱砂和墨漬、瘦削見骨的手,按在了冰涼的石碑上。
一秒,兩秒…
石碑毫無反應,連最微弱的螢光都未曾泛起。
死寂。
然後,更大的哄笑聲爆發出來。“廢人!果然是廢人!”“滾下去吧!別浪費時辰!”
那測試修士厭惡地揮揮手,像驅趕蒼蠅:“無靈根,廢體!下一個!”
所有的聲音都遠了。蝦仁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凍住了。明明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可當它真的如此赤裸殘酷地擺在面前時,那種滅頂的絕望還是瞬間攫住了他。世界變成一片灰白。
就在他萬念俱灰,準備縮回那只丟人現眼的手時——
異變陡生!
一股灼燙到極致的劇痛,猛地從他心口炸開!仿佛有什麼沉睡萬古的凶物在他體內最深處蘇醒,咆哮着要撕裂一切!
轟!!!
測靈石碑並非亮起,而是驟然爆發出吞沒一切的漆黑光芒!那黑光濃鬱如墨,卻詭異得耀眼,直沖九霄,將整個廣場的天空瞬間染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夜!恐怖無邊的威壓轟然降臨,如同實質的海嘯,碾壓在場每一個人的神魂!
“呃啊——!”
離得最近的測試修士首當其沖,慘叫一聲直接被震飛出去,口噴鮮血。
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在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威壓下,成片成片地癱軟在地,修爲稍低的直接昏死過去,修爲高些的也渾身骨骼咯吱作響,滿臉駭然,連呼吸都難以繼續!
蝦仁被籠罩在那道毀滅性的黑色光柱中央,長發狂舞,破舊的衣衫被澎湃的力量撕扯。他感覺自己每一寸血肉、每一條經脈都在被撕裂、重塑,無法形容的痛苦淹沒了他,可同時,一種前所未有的、足以撼動寰宇的恐怖力量在他體內瘋狂奔涌!
他仰起頭,身不由己地發出一聲長嘯,那嘯聲竟不似人聲,帶着洪荒魔神的戾氣與威嚴!
“魔…魔氣!是太古魔氣!”有見多識廣的老修士癱在地上,驚恐萬狀地嘶吼,“仙界禁忌!是誰?!是誰引動了這種力量?!”
九天之上,風雲驟變!
一道純淨浩瀚、威嚴無盡的白色仙光破開濃鬱的黑幕,如同天罰之劍,驟然降臨!
仙光之中,一道身影緩緩浮現。
那是一名女子,身着素白宮裝,裙袂飄飄,周身繚繞着朦朧仙輝,看不清具體容貌,只能隱約見得風姿絕代,渺渺如煙,仿佛不屬於這塵世間。她立在那裏,便代表了天威,代表了秩序,代表了不容置疑的仙道法則!
她並未刻意散發威壓,但僅憑自然流露的一絲氣息,就讓下方那些剛剛從黑色威壓下喘過氣來的修士們,再次感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令人絕望的窒息感!那是生命層次上絕對的碾壓!
“是…是上界仙使?!”有人匍匐在地,顫抖着猜測。
那白衣女子的目光,穿透萬千距離,精準地落在了下方黑色光柱中那個渺小、痛苦而又散發着滔天魔氣的身影上。
她緩緩抬起纖纖玉手,指尖仙輝流轉,匯聚着足以輕易抹平一方世界的恐怖力量。她的聲音清冷空靈,如同仙籟,卻帶着審判衆生的漠然:
“下界穢土,竟敢觸犯仙禁,覺醒‘九轉魔屠’血脈。當誅。”
死亡的氣息冰冷鎖定了蝦仁。在那絕對的力量面前,他體內剛剛蘇醒的狂暴魔血似乎都被壓制了下去,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懼。他掙扎着抬頭,望向那高高在上、如同神祇般的女子身影。
或許是命運的捉弄,就在他抬頭的刹那,籠罩女子面容的仙輝微微波動了一下。
四目,就這樣隔着滔天魔氣與無上仙光,遙遙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蝦仁看到了一雙怎樣的眼睛?本該是冰封萬古、無情無欲的漠然,此刻卻驟然掀起了驚天波瀾!震驚、難以置信、茫然、追憶、以及一種…復雜深刻到讓他靈魂戰栗的詭異情緒,在那雙絕美的眼眸中瘋狂翻涌!
她抬起的手,凝聚着毀滅仙輝的指尖,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之中。
整個死寂的廣場,所有癱軟在地、驚恐萬分的修士,都看到了令他們永生難忘的一幕——
那高高在上、代表天威仙罰的白衣神女,周身氣息驟然紊亂,她看着下方那個魔氣森森的少年,像是看到了世間最不可能存在的悖論。
下一瞬,她在萬千目光注視下,做了一件超出所有人理解的事情。
那道白色仙影微微一晃,竟直接從九天之上消失,再出現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蝦仁的面前,近在咫尺!
恐怖的魔氣與純淨的仙光在她周身交織、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她卻渾然未覺。
蝦仁嚇得魂飛魄散,體內那點剛剛覺醒的魔血本能地想要反抗,卻被對方身上那深不可測的仙道氣息壓得徹底熄滅。他雙腿一軟,幾乎要跪下去,牙齒打着顫,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擠出求饒的話:
“仙…仙尊…大人…饒命…我…我認罪…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那白衣女子微微傾身,靠近了他。仙輝淡去少許,隱約露出一張顛倒衆生、卻此刻寫滿復雜情愫的容顏。她根本不在意他說了什麼,也不在意周圍一切。
她靠近他的耳畔,溫熱的、帶着一絲奇異幽蘭芬芳的氣息,吹拂在他冰冷的耳廓上。
那清冷空靈的仙音,此刻卻壓低了,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顫栗、蠱惑、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輕輕響起:
“不…”
“我要你——”
“弑神屠仙,娶我爲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