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初夏，西河生產大隊。
老唐一家十口圍着小四方桌吃晚飯，飯桌上的糊糊一點味道沒有，手裏的雜面饅頭硬得像石頭，牙口差點都啃不動。
唯獨飯桌中央滿滿一搪瓷盆的辣椒炒雞蛋，奢侈的可恨，散發出的香味簡直誘人犯罪。
在家裏人的絮絮叨叨，唐小婉將筷子緩緩伸向了那盆辣椒炒雞蛋。
“啪！”
剛夾起一筷子雞蛋，唐小婉的手就被奶奶唐老太給重重打了一下：“吃吃吃，這是你能吃的嗎？滾一邊去！”
唐小婉骨瘦如柴的手上沒有幾兩肉，被重重一擊，就如有條鞭子敲在骨頭上，生疼生疼。
她忍了忍，沒說話。
唐小婉的娘急忙將她拽到一邊，塞給她一塊紅薯，責怪道：“不夠你吃咋滴，那是給你三姐炒的辣椒雞蛋，你看你奶奶舍得多吃一口嗎？”
隨後她帶着絲討好的語調：“你三姐要發達了，到時候多少雞蛋不給你吃，趕緊坐好！”
唐小婉捧着煮紅薯，默默坐正，但是也沒有給對面挨着唐老太坐的三姐唐小芳一個正眼。
大嫂斜睨她一眼，夾了一大筷子辣椒炒雞蛋塞到自己兩個兒子碗裏，然後緩緩開口：“小妹也別怪我們偏心，連你媽都覺着你不懂事呢，你要是有你三姐一半本事，誰也不會說啥。”
唐小芳笑了笑，捏着嗓子說：“大嫂，我這也是瞎貓碰到死老鼠。小婉其實挺優秀的，上學的時候回回考一百呢。”
大嫂不屑一顧：“你也說是上學的時候，現在全國停課，哪還有學要上，讀書是沒用的，比不得三妹你，眼看着到手的好處，以後就是人上人。”
全家最大的長輩，也就是唐老太聞言，點點頭，拍拍唐小芳的手：“可不是，上學有啥用，沒看見那些城裏的學生娃娃都到咱公社當農民了，看得見的實惠才有用。”
唐小芳害羞的低下頭。
唐老太砸吧砸吧嘴，目光環視一圈，掃過唐小婉的時候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河西生產大隊都姓李，老唐家是外姓人，解放頭一年逃荒過來的，唐老太三個兒子只活了一個。
後來她在西河生產大隊給兒子娶妻生子，眼看着人丁要興旺，兒媳婦突然得病死了。
唐老太自己守寡，可舍不得兒子當鰥夫。
那時候唐家已經在河西生產大隊站住了腳，分了土地，不需要再靠聯姻來穩固地位了。
也爲了頭個兒媳婦留下的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有人照顧，唐老太用半袋糧食，換來了餓得半死的唐小婉娘。
沒想到唐小婉娘克父克母，生了個閨女唐小婉也是一樣的掃把星，將唐老太兒子給克死了。
唐老太那個苦那個恨呀，從此這娘倆就成了她的肉中刺、眼中釘。
看唐小婉一眼，唐老太都覺着折壽。
她迅速掃過唐小婉，目光落在三孫女唐小芳身上，嘴角這才露出笑意。
還是這個孫女命好，有福氣，一出生自然災荒就結束了，如今又攤上這百年不遇的好福氣，真是讓人羨慕。
“小芳。”唐老太語重心長：“回頭到城裏，可別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別忘了你的兩個兄弟。”
大嫂立刻跟着點頭，湊到唐小芳面前：“對呀三妹，大嫂平常最疼你了，不求你給嫂子啥好處，那兩個侄子將來可就靠你這個姑姑了。”
老唐家其餘人也紛紛附和：“對，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三妹可別忘了提攜咱。”
唐小婉目光全在那盆辣椒炒雞蛋上，眼見着小半盆都讓大嫂扒拉給她兩個兒子，自己卻只能啃紅薯，心裏別提多難受。
聽到家裏人對唐小芳的巴結和癡心妄想，一下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這一笑可不得了，唐老太尖銳的目光馬上射過去。
如果目光能殺人，唐小婉已經躺在地上成爲一個死人。
唐老太拉下臉：“你笑啥？”
唐小婉啃口紅薯，沒搭腔。
奶奶唐老太故意找茬，追着問：“人小嫉妒心挺大，是不是眼紅你三姐能去城裏享福？”
旁邊唐小芳扯扯唐老太袖子，用目光安撫一下，然後轉頭對唐小婉勸說：“小妹，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若是眼紅，就靠自己的本事，別在這陰陽怪氣。”
唐老太冷笑：“她有啥本事？就算城裏招工，也輪不到她，倒是可以靠着那張狐狸精的臉去知青點勾搭個男知青，說不定靠着肚皮，能進城當人媳婦呢。”
唐小婉本來不願意搭理他們的，但當奶奶的話說到這份上，帶着滿滿惡意將親孫女罵的不是個人，她就不能忍了。
還當她是那個任人欺負的小可憐呢？
“你們都說唐小芳靠自己本事，啥本事，你們不說我也知道！”唐小婉說：“那種福氣沾着血，我可不敢要，怕晚上做噩夢！”
一家人全愣住了，尤其唐小芳臉上血色瞬間褪去，變得煞白，捂住臉一頭扎在唐老太懷裏哭哭啼啼起來。
唐老太也變了臉色：“你胡說八道什麼！”
唐小婉：“我說她進城的福氣沾着血，有錯嗎？”
唐老太的目光噴火，捏着筷子的手青筋暴露。
唐小婉娘急忙出來打圓場：“累一天了，大家趕緊吃飯吧，明早起來還要去上工呢，”
她又下重力氣去拍唐小婉：“你這熊孩子說的什麼話，這事跟你啥關系，還不閉嘴吃飯！”
她狠狠瞪唐小婉一眼，恨不得立刻將人扔出去。
唐小婉甩開對方的手，想將沒啃完的紅薯扔到桌上，但是隨後一想，默默將紅薯塞到兜裏。
氣勢呀，沒了！
我弱敵就強。
她這一動作一滯，唐老太“啪”一聲將筷子拍飯桌上，目光陰森森望着唐小婉：
“小芳能進城是咱老唐家的大事，我話放在這，若是家裏有人壞良心，搞破壞，我饒不了她！”
“唐小婉，你自己是個掃把星還不想別人好，怪不得全家都不喜歡你，現在、馬上、立刻給你三姐道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