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一床溼漉漉的舊棉被,捂在青牛村的上空。
林風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山風立刻卷着霧氣撲了他一臉。他眯起眼,把肩上背簍的麻繩又緊了緊。簍子裏除了幾塊昨晚吃剩的雜糧餅,還有一把豁了口的柴刀——那是村裏老鐵匠去世前留給他的,說是“防身用”。
說是防身,在這青牛村,最凶的也不過是後山偶爾竄出來的野豬。
“林風哥!”
聲音脆生生的,從霧裏鑽出個半大孩子,八九歲模樣,臉蛋凍得通紅。是小虎,村東頭李寡婦家的獨苗。
“今天還進山?”小虎吸溜着鼻涕問。
林風點點頭,從懷裏摸出半塊餅塞過去:“嗯。趙阿婆的風寒還沒好利索,得再采些白茅根。”
小虎接過餅,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我娘說……後山深了有瘴氣,讓你別走太遠。”
“知道。”林風揉了揉他腦袋,轉身往村口走。
腳步踩在泥路上,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青牛村太小了,小到站在村頭能一眼望穿村尾。三十幾戶人家,大多是土坯房,屋頂蓋着發黑的茅草。林風住的那間在村子最西邊,原是守林人的舊屋,如今牆皮剝落得厲害,下雨天得用陶盆接漏水。
他是個孤兒。
村裏老人說,十二年前那個暴雨夜,是獵戶老陳頭在山道上撿到的他。裹身的錦緞襁褓早被泥水浸透,裏頭除了個奄奄一息的嬰孩,就只剩塊刻着“風”字的玉佩。老陳頭沒成過家,硬是米湯糊糊地把他喂活。可惜三年前,老陳頭進山追一頭瘸腿鹿,再沒回來。
從那以後,林風就成了“吃百家飯長大的”。
早飯在東家喝碗稀粥,午飯在西家蹭半塊饃,晚上回自己的破屋。他從不白吃——劈柴、挑水、修補籬笆,誰家有活兒他都悶頭幹。村裏人可憐他,也念老陳頭的舊情,便都睜只眼閉只眼。
可林風自己心裏有本賬。
趙阿婆的白茅根,李寡婦家的屋頂漏雨,村口老槐樹下那口井的軲轆該換繩了……這些他都記着。還不了飯錢,就還力氣。
日頭漸漸爬高,霧氣散了些。後山的輪廓在晨光裏顯出來,像一頭趴伏的巨獸。林風沿着熟悉的小徑往上走,柴刀時不時砍斷攔路的荊棘。
這片山他太熟了。
哪片坡向陽,春天最早冒出野菜;哪處岩縫藏着野蜂窩,秋天能割到蜜;哪條溪澗的水最清甜,夏天可直接掬着喝——都是老陳頭手把手教的。老人總念叨:“山裏人啊,靠山吃山,也得敬山。”
敬山。
林風停下腳步,對着前方一塊風化的山石躬身拜了拜。石頭上刻着模糊的圖騰,是村裏人祭的山神。老陳頭說,這是規矩。
再往上,路就險了。
岩石變得陡峭,得手腳並用。背簍不時磕碰在岩壁上,發出空洞的響聲。林風喘着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今年剛滿十五,身子骨卻比同齡人結實得多——常年爬山采藥,肩膀和手臂都是硬邦邦的肌肉。
白茅根長在背陰的崖坡,他去年秋天標記過那地方。
繞過一道突出的鷹嘴岩,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朝北的斜坡,土壤溼潤,長滿了低矮的灌木。林風蹲下身,熟練地用小鋤頭刨開泥土,很快就找到一叢叢乳白色的根莖。
他采得很仔細,只取粗壯的,細小的留着繼續長。背簍漸漸沉起來。
就在他準備收工時,眼角忽然瞥見一抹不尋常的紅。
在更上方的崖壁上,離地約莫五六丈的地方,有簇暗紅色的東西在風裏微微晃動。林風眯起眼,手搭涼棚仔細看——那是三片卵形的葉子,葉脈在陽光下泛着血絲般的紋路。
赤血參?
他心裏咯噔一下。老陳頭活着時說過,赤血參是吊命的寶藥,一片葉子就能讓垂死的人多撐半日。但這也只在老人口耳相傳的故事裏聽過,青牛村方圓百裏,從沒人真正采到過。
林風盯着那抹紅,喉嚨有些發幹。
采,還是不采?
崖壁幾乎是垂直的,表面覆蓋着滑膩的青苔。那株參長在一道狹窄的岩縫裏,周圍沒有像樣的落腳點。若是失手……
他想起趙阿婆。
老人已經咳了大半個月,夜裏喘氣像拉風箱。村裏的土郎中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如果有了赤血參,哪怕只是一小截參須……
林風咬了咬牙。
他解下背簍,把柴刀別在腰間,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汗。崖壁底部有幾處凸起的岩石,他試探着踩上去,手指摳進冰冷的石縫。
第一段還算順利。
岩面粗糙,能找到發力的點。他像只壁虎,身體緊緊貼着石頭,一寸寸往上挪。風吹過崖壁,發出嗚嗚的怪響,卷起他的衣擺。
離那抹紅還有三丈。
兩丈。
汗珠順着額角滑進眼睛,刺得生疼。林風眨眨眼,騰出一只手抹了把臉。他的呼吸開始急促,手臂肌肉因爲長時間緊繃而微微發抖。
突然,腳下踩的那塊石頭鬆動了一下。
細碎的石子簌簌滾落,在崖底濺起微弱的回響。林風心髒驟縮,全身瞬間繃緊。他死死抓住上方一道岩棱,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穩住。
他在心裏默念,等那陣心悸過去,才緩緩抬頭。赤血參就在頭頂一丈多的地方,他甚至能看清葉片上晶瑩的露珠。
就差一點。
林風深吸一口氣,左腳摸索着尋找新的支撐點。右側岩壁上有一道橫向的裂縫,他試探着把腳尖抵進去,確認牢固後,身體猛地向上一躥!
右手抓住了參莖!
粗糙的莖稈摩擦着掌心,帶着山野植物特有的韌性。林風心中一喜,左手也迅速跟上,準備將整株參從岩縫裏拔出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聲清脆的“咔嚓”。
不是石頭。
是他腳下那道裂縫——原本就風化的岩體承受不住突然的發力,裂痕像蛛網般蔓延開來。林風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就猛地一沉!
身體失控地下墜。
風聲在耳邊尖銳地呼嘯,崖壁在視野裏瘋狂上掠。有那麼一瞬間,林風看見那株赤血參還攥在自己手裏,暗紅色的葉片在風中亂顫。
然後後背撞上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劇痛炸開。
不是一下,是連續不斷的撞擊——他在陡坡上翻滾,岩石、樹根、荊棘輪番撕扯他的身體。世界天旋地轉,只剩下骨頭碎裂的悶響和皮肉被劃開的刺痛。
不知滾了多久,最後一下撞擊格外沉重。
林風癱在崖底,整個人像一攤爛泥。他努力想睜開眼睛,視線卻一片模糊,只有大片大片的血紅在眼前晃動。嘴裏涌上一股腥甜,他咳了一下,血沫濺在臉旁的草葉上。
動不了。
手指想蜷縮,卻只傳來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抖。腿……完全沒有知覺。胸口每一次起伏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肋骨肯定斷了不止一根。
要死了嗎?
這個念頭浮上來時,居然沒有太多恐懼,只有一種冰涼的茫然。山霧又從林間漫下來,貼着地面流淌,像要把他也吞進去。
小虎明天還會在村口等他嗎?
趙阿婆的白茅根……只采了半簍。
還有那株赤血參,它現在在哪兒?是不是已經脫手,滾到哪個石縫裏去了?真可惜啊,好不容易……
意識開始渙散。
像水底的墨滴,一點點暈開,變淡。疼痛漸漸遠去,身體變得很輕,輕得像要飄起來。耳邊的風聲也模糊了,變成某種遙遠的嗡鳴。
就在那片黑暗即將完全籠罩時——
一個聲音刺了進來。
不是從耳朵聽見的,更像是直接在腦袋裏炸開。冰冷、機械,不帶一絲人氣:
【檢測到瀕死生命體……符合綁定條件……】
【正在掃描宿主資質……】
【掃描完畢。靈根構成:金12%、木8%、水5%、火3%、土72%……綜合判定:朽木雜靈根,修煉資質:下下等】
林風想笑,卻連扯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朽木……倒是貼切。
那聲音繼續響起,一字一句,鑿進意識深處:
【功德修仙系統綁定中……】
【綁定成功。】
【核心規則載入:】
【一、本系統提供無瓶頸修行路徑,宿主無需擔心境界關卡。】
【二、因資質補償機制,宿主每晉升一個小境界,所需靈力及資源爲同階修士的十倍。】
【三、系統內置功德兌換商店,可通過完成功德任務獲取功德點,兌換諸天資源。】
【四、新手禮包發放……檢測到宿主瀕死狀態,自動啓用緊急修復程序。】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暖流毫無征兆地從心口涌出。
不是熱水澆身那種燙,而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溫潤如春陽的熱。它像有生命般蔓延開來,流經斷裂的肋骨,淌過粉碎的腿骨,浸潤每一處撕裂的皮肉。
劇痛開始消退。
不是消失,而是被那股暖流包裹、融化。林風聽見自己體內傳來細密的聲響,像是冬雪消融,又像是新芽破土。碎骨在自行歸位,傷口在快速收攏。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涌入肺葉,帶來草木和泥土的氣息——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分辨出其中混着的幾縷野花香。視線重新聚焦,他看見頭頂橫斜的樹枝,葉片上趴着一只瓢蟲,背上的斑點都數得清。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嚇人,“沒死?”
【生命體征穩定。緊急修復消耗:10功德點。當前功德點餘額:0。】
那個聲音又響起了。
林風掙扎着坐起來——這個動作竟然做到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血跡還在,但那些深可見骨的劃痕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血痂。胸口雖然還悶,但不再是那種喘不過氣的劇痛。
不是夢。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疼痛真實得讓人想哭。
【新手引導任務發布:幫助村中孤寡老人。】
【任務內容:爲三戶缺乏勞動力的家庭完成一項日常勞作。】
【任務獎勵:每完成一戶,獎勵1功德點。】
【時限:今日日落前。】
任務?功德點?
林風踉蹌着站起身,環顧四周。他摔在崖底的一片緩坡上,身下是厚厚的落葉。背簍滾在不遠處,采的白茅根散了一地,沾滿泥土。
還有那株赤血參。
它就躺在三步外的石頭邊,暗紅的葉片沾了露水,在透過樹隙的陽光下微微發亮。林風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來。參須完整,主根有拇指粗細,散發着一股清苦的藥香。
真采到了。
他把參揣進懷裏貼身放好,又去收拾散落的草藥。動作間,能清晰感覺到身體的變化——雖然還虛弱,但那種從鬼門關爬回來的實感,讓他每一個動作都格外珍惜。
等背簍重新整理好,日頭已經爬到了中天。
林風抬頭看天,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能看見一方湛藍。山霧散盡了,鳥鳴從林深處傳來,清脆悅耳。
他背起背簍,腳步還有些虛浮,但每一步都踩得踏實。
下山的路比來時漫長。
每走一段,他就得停下來喘口氣。懷裏那株赤血參貼着胸口,微微發燙,像顆小心髒。而在他自己的胸腔裏,另一個存在已經生根——
那個冰冷的、自稱“系統”的聲音,還有那些荒唐的規則:無瓶頸,但需要十倍資源;完成任務,就能換東西。
走到村口時,夕陽正把西邊的天空燒成橘紅。
小虎果然還蹲在老槐樹下,看見林風的身影,小家夥蹦跳着跑過來:“林風哥!你怎麼這麼晚才……”
話沒說完,他瞪大了眼睛。
林風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沾滿血跡和泥污,臉上也有好幾道刮傷。背簍倒是滿的,白茅根塞得扎實實。
“摔了一跤。”林風扯出個笑容,“沒事。”
他從懷裏掏出那株赤血參,遞過去:“小虎,把這個交給李郎中,說給趙阿婆用。記住,一次只切薄薄一片,泡水喝。”
小虎呆呆接過,眼睛瞪得更圓了:“這、這是……”
“噓。”林風豎起食指,“別說是我采的。就說是你在後山撿的。”
不是他不想領這份情,而是解釋不清。一個半死的人怎麼采到絕壁上的寶藥?還不如讓它變成山神的饋贈,村裏人更容易接受。
小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攥着參跑遠了。
林風望着孩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長長吐出一口氣。胸口那股暖流還在緩緩流動,提醒他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幻覺。
【檢測到宿主完成善意行爲,隱藏判定通過。】
【功德點+1。】
那個聲音又來了。
林風愣了愣,隨即在心底試探着問:“功德點……能看怎麼用嗎?”
眼前突然浮現出一片半透明的光幕。
很簡潔,像賬本。最上方寫着“功德點餘額:1”,下面分兩欄,左邊是“任務列表”,右邊是“兌換商店”。商店裏現在只有孤零零一樣東西:
【下品靈石×10】兌換需:1功德點。
靈石。
林風呼吸一滯。他只在說書人的故事裏聽過這東西——仙人們修煉用的寶貝,一塊就能讓凡人延年益壽。老陳頭生前喝醉了也念叨過,說山外的世界有仙門,那裏的人用靈石買賣,用靈石修行。
而現在,只需要1點功德,就能換十塊。
“三戶人家……”
他喃喃重復着任務內容,目光投向炊煙嫋嫋的村落。李寡婦家屋頂該補了,村口那口井的軲轆繩也該換了,還有王老爺子腿腳不便,院裏的柴火怕是快燒完了。
夕陽又下沉了一截,天邊泛起紫紅色。
林風緊了緊背簍的肩帶,邁步朝村裏走去。腳步踏在黃土路上,揚起細小的塵埃,在最後一縷天光裏飛舞。
他不知道那個“系統”究竟是什麼,不知道“十倍資源”意味着多艱難的路,更不知道“無瓶頸”會不會是個甜蜜的陷阱。
但他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這就夠了。
足夠他走完今天剩下的路,足夠他去補三戶人家的屋頂、修井繩、劈柴火。足夠他攥着那1點功德,在漫漫長夜裏,看一看山外的世界究竟長什麼樣。
村道上,少年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而在他的懷裏,那株赤血參安靜地貼着心口,像一顆剛剛開始跳動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