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石上的人影如同冰冷的雕塑，兜帽下的陰影仿佛凝聚着這片凶地最深的惡意。下方，趙奎的慘叫聲與兵刃撞擊聲在死寂的霧氣中回蕩，更添淒厲。三只陰煞傀配合詭譎，進退如電，爪牙閃爍着幽暗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光澤，每一次撲擊都帶着那股侵蝕心神的陰寒氣息。趙奎和僅剩的同伴已瀕臨崩潰，身上添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動作越來越慢，完全是憑着求生的本能在揮舞兵刃。
冷面女子和鏈子錘漢子見狀，雖與趙奎素有嫌隙，但畢竟同屬“英才”，且眼下邪祟當前，唇亡齒寒。女子眼中厲色一閃，低喝一聲：“救人！先對付傀物！” 話音未落，她雙刀一展，率先從側面切入戰團，刀光如雪崩，直取一只正撲向趙奎後背的陰煞傀。
鏈子錘漢子稍一猶豫，也吼了一聲，揮錘砸向另一只。他的錘法勢大力沉，但在這種詭異迅疾的敵人面前，顯得有些笨拙。
陳棲目光掃過高石上那冷漠的人影，心知擒賊先擒王，但距離尚遠，霧靄重重，未必能一擊必中，且對方氣機晦澀，深淺難測。他心念電轉，沒有直接加入對陰煞傀的戰團，而是如同鬼魅般繞着戰場外圍疾走，同時從懷中摸出兩樣東西——一包改良的“障目散”，以及一枚特制的、用樹膠包裹着薛無常筆記中提到的某種刺激性藥粉的小球。
他看準時機，在女子和漢子暫時牽制住兩只陰煞傀，第三只陰煞傀正欲撲向倒地傷者的瞬間，手腕一抖，那枚小球如同飛蝗般射向那只陰煞傀的面門，並在半空中被一股巧勁震碎樹膠外殼！
“噗！”
淡黃色的粉末混合着刺鼻的氣味在陰煞傀面前爆開！那陰煞傀猝不及防，動作明顯一滯，發出更加刺耳嘶啞的尖嘯，爪子胡亂揮舞，似乎對這種強烈的刺激頗爲厭惡。雖然這顯然不能真正傷害到它，卻成功幹擾了它的行動，爲救援爭取了刹那時間。
陳棲腳下不停，在那陰煞傀被激怒、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他已如離弦之箭般沖到倒地傷者（趙奎的跟班）身邊，伸手一探，脖頸處尚有微弱的脈動，但胸口傷口猙獰，失血嚴重，氣息奄奄。他毫不遲疑，抓住傷者腰帶，運足力氣，將其拖向旁邊一塊相對凸起、可以倚靠的岩石後面，並迅速撒上一些金瘡藥粉（來自裴湘），簡單按壓止血。
高石上的人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目光轉向陳棲，兜帽下的陰影仿佛更濃了，一股如有實質的冰冷壓力隔空籠罩而來。
陳棲心頭一緊，卻強迫自己無視那壓力，動作不停。他反手又擲出一包“障目散”，這次目標是那只正與冷面女子纏鬥的陰煞傀。
灰白色的辛辣粉末彌漫。那陰煞傀的動作再次一滯。女子趁機刀光暴漲，逼退另一只，與鏈子錘漢子一起，護着驚恐萬狀、連滾爬爬的趙奎和另一個傷者，迅速向陳棲所在的岩石靠攏。
“走！”陳棲對女子和漢子低吼道，這一次，他喉間的氣流沖破了更多阻礙，發出了一聲嘶啞卻異常清晰的音節！
幾人（含傷者）背靠着岩石，邊戰邊退，向着定蹤盤指示的集合點方向移動。三只陰煞傀緊追不舍，但似乎對陳棲那帶有刺激性藥粉的“障目散”有些忌憚，加之冷面女子刀法精妙、漢子錘勢凶猛，一時竟被稍稍阻住。
然而，高石上的人影動了。他（她）緩緩抬起了手中那形似短笛的東西，湊到嘴邊。沒有聲音傳出，但陳棲卻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似乎震顫了一下，一股極其隱晦、卻充滿強制意味的波動擴散開來！
那三只原本有些畏縮不前的陰煞傀，身體猛地一僵，隨即眼窩（如果那算是眼窩）中幽光暴漲，發出更加狂躁的嘶吼，攻勢陡然變得瘋狂而不計代價！它們完全不顧自身損傷，硬扛着刀鋒和錘擊，直撲陳棲等人，尤其是……陳棲！
顯然，操控者被陳棲接二連三的幹擾激怒了，或者……察覺到了他身上某種特別之處（或許是敏銳的感知，或許是那串菩提念珠，或許是別的什麼），將他列爲了首要清除目標！
“小心！它們的目標是他！”冷面女子厲聲提醒，雙刀舞得密不透風，竭力抵擋。
鏈子錘漢子也紅了眼，怒吼連連，鏈子錘狂舞，但也只能勉強自保。
壓力瞬間倍增！一只陰煞傀硬受女子一刀，肩部被劈開一道深深的傷口，流出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卻毫不停頓，利爪直掏陳棲心口！另一只則從側翼詭異地繞來，封死了陳棲的閃避空間。
陳棲陷入絕境！他身形急退，但身後是溼滑的岩壁和受傷的同伴，退無可退！眼看那閃爍着幽光的利爪就要及體——
千鈞一發之際，陳棲眼中厲芒一閃，不退反進！他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仿佛沒有骨頭般，險之又險地讓過心口要害，同時左手手腕一翻，藏在袖中的機括腰帶猛地彈射出一截帶着倒鉤的細韌鋼絲，“唰”地纏住了正面陰煞傀抓來的手臂，猛地向側後方一帶！這一下借力打力，不僅稍稍偏開了那致命一爪，更讓那陰煞傀重心不穩。
與此同時，他右手並指，指尖凝聚着慧明心法守護的清明意念、融合內息、以及對周圍陰寒氣場中一絲相對“平穩”氣流的強行引導，不再攻擊，而是閃電般點向側面襲來的那只陰煞傀的“眉心”（如果那團扭曲的黑影有眉心的話）！
這是他融合數種法門後，在生死壓力下爆發出的、近乎本能的一擊！指尖未至，一絲微弱的、卻帶着奇特淨化與驅散意味的“氣”已然先行！
側面那只陰煞傀似乎對這種氣息極爲敏感和厭惡，前沖之勢竟硬生生頓住，尖嘯着向後縮去！
而正面的陰煞傀被鋼絲一帶，踉蹌半步。就這半步的空隙，冷面女子的刀光再次掠至，這一次，她抓住破綻，刀鋒精準地斬入了那陰煞傀脖頸處一道先前被鏈子錘砸出的裂紋！
“嗤啦——！”
如同撕裂厚皮革的刺耳聲響！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和一股更加濃烈的腥臭黑氣噴涌而出！那陰煞傀發出瀕死般的淒厲尖嚎，身形劇烈抽搐，動作頓時散亂。
高石上的人影似乎震動了一下，手中短笛狀的器物微微一頓。
陳棲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猛地扯回鋼絲，同時腳下“踏絮”步法全力施展，配合着對周圍氣流的微妙感知，身形如同泥鰍般從那兩只受創遲滯的陰煞傀之間滑出，同時對冷面女子和鏈子錘漢子急吼道：“向‘巽’位！沖！”
“巽”位！這是葛老傳遞的梁執事密訊中提到的，萬一遇險可能存有生機突圍的方向！
女子和漢子雖不明所以，但此刻已別無選擇。女子刀光護住側翼，漢子掄起鏈子錘開路，陳棲則攙扶起幾乎嚇癱的趙奎（另一傷者已昏迷，只能暫時放棄），幾人拼盡全力，向着陳棲感知中“巽”位方向（東南）霧氣稍薄的一片亂石坡沖去！
三只陰煞傀，一重傷，兩受創遲滯，加上操控者似乎因反噬或驚訝而略有分神，竟被他們沖出了一段距離！
高石上的人影發出了一聲極輕的、仿佛金屬摩擦的冷哼。他（她）似乎並不急於追擊，只是冷冷地望着陳棲等人逃竄的方向，兜帽下的陰影中，仿佛有幽光一閃而逝。他（她）舉起手中的“短笛”，再次無聲地吹奏。
那三只陰煞傀停止了追擊，如同收到指令般，迅速退回到高石附近，隱入濃霧之中，消失不見。而那人影，也緩緩轉身，如同融化般，消失在了高石之後更深的霧靄裏。
陳棲等人一口氣沖出數百步，直到身後的霧氣重新合攏，再無追兵的聲息，才敢停下，背靠着一片相對幹燥的岩壁，劇烈喘息，幾近虛脫。
每個人都狼狽不堪，身上帶傷，衣衫破碎。趙奎癱坐在地上，臉色慘白，目光呆滯，褲襠處一片溼痕，竟是嚇尿了。另一個被陳棲救下的跟班尚在昏迷，氣息微弱。冷面女子肩頭有一道不深的抓痕，正在滲血。鏈子錘漢子手臂被劃開一道口子，氣喘如牛。陳棲自己肋下和手臂也添了新傷，火辣辣地疼，更嚴重的是內息劇烈消耗，心神因連續高強度運用感知和抵御陰寒而陣陣抽痛。
“多謝……相救。”冷面女子喘息稍定，對陳棲抱拳，眼神復雜。她自然看出，剛才若非陳棲的幹擾、決斷和最後那一聲提醒，他們可能已全軍覆沒。尤其是陳棲那奇特的、似乎能影響陰煞傀的“指法”和精準的方向判斷，讓她心中驚疑不定。
陳棲擺了擺手，示意不必。他取出水囊，自己喝了一口，又遞給女子和漢子。然後檢查了一下昏迷者的傷勢，再次簡單處理。趙奎依舊失魂落魄，對遞到眼前的水囊毫無反應。
“此地不宜久留。”鏈子錘漢子灌了口水，心有餘悸地看向四周翻滾的霧氣，“那些鬼東西……還有高石上那個……到底是什麼人？”
“操控陰煞傀的，必是月牙山那股邪勢力的人。”冷面女子沉聲道，她撕下衣襟包扎自己的傷口，“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敢在‘歷練’中公然現身襲擊……這次‘歷練’，恐怕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
陳棲默默點頭。他從懷中取出定蹤盤，發現磁針雖然仍在顫抖，但大致指向了集合點的方向。只是這方向……似乎與他們此刻所在的“巽”位方向有所偏離。看來剛才的突圍，讓他們偏離了主路。
“定蹤盤還能用，但方向不對。”女子看了一眼，“我們必須盡快回到主路，或直接返回集合點。否則……” 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留在這凶地越久，變數越多。
“走哪邊？”漢子問。
陳棲閉目凝神片刻，將微弱的感知盡力延伸。他“感覺”到，集合點方向（西北）的氣場更加混亂陰冷，仿佛有更多的“雜質”和“惡意”在匯聚。而“巽”位方向（東南）雖然也彌漫着陰寒霧氣，但那種被窺視和鎖定的感覺似乎淡了一些，氣場相對“平穩”些許——或許這就是梁執事所說的“一線生機”所在？
他睜開眼，用手指在溼滑的地面上，劃出了兩個箭頭。一個指向西北（集合點），一個指向東南（巽位）。然後，他在東南箭頭上畫了一個圈。
“信他。”冷面女子幾乎沒有猶豫，果斷道。經過剛才一戰，她已對陳棲的判斷和能力產生了相當的信任。
鏈子錘漢子看了看陳棲，又看了看女子，一咬牙：“好！聽你們的！”
至於趙奎，他此刻如同行屍走肉，自然沒有發言權。幾人攙扶起昏迷者，拖拽着精神恍惚的趙奎，朝着陳棲指示的東南方向，小心翼翼地前進。
這一次，他們的運氣似乎好了一些。沿途雖然依舊霧氣彌漫，地勢崎嶇，但再未遇到陰煞傀或其他明顯的危險。只是那股無處不在的陰冷壓抑感始終縈繞，時刻侵蝕着衆人的體力和心神。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霧氣似乎稀薄了些，隱約能看到一條被踩踏過的、通向下方山谷的小徑痕跡。
“這像是……采藥人或獵戶走的小路？”鏈子錘漢子低聲道。
“順着走，應該能繞出這片核心區域。”女子判斷。
果然，沿着這條隱約的小路又走了一炷香時間，周圍的霧氣明顯變淡，光線也亮了一些。雖然依舊身處月牙山外圍，但那種令人窒息的陰寒感和被窺視感大大減弱。定蹤盤的磁針雖然依舊不穩定，但指向已經明確地轉回了西北方向——集合點的方向。
他們成功繞開了最危險的區域，找到了相對安全的路徑。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前方傳來了人聲和腳步聲！隱約能看到人影晃動，還有火把的光芒。
“是王校尉的親兵！”鏈子錘漢子喜道。
很快，一隊手持兵刃、警惕巡視的裴府親兵發現了他們，迅速圍了上來。看到他們如此狼狽，尤其是還帶着昏迷和失魂落魄的傷者，親兵們臉色都是一變。
“快！帶他們回集合點！韓師傅，有人受傷！”爲首的伍長立刻指揮。
在親兵的護送下，陳棲等人終於回到了山谷入口處的集合點。這裏的氣氛同樣凝重。其他幾組人已經返回，大多帶傷，神色驚恐。文試三人組幾乎是爬回來的，嚇得話都說不利索。另外那組兩個武試者，一人重傷昏迷（似乎是遭遇了猛獸襲擊），一人輕傷。韓工匠正在用他的羅盤和藥物緊急救治傷者，巫祝長老和馮管事則面色陰沉地站在一旁。
看到陳棲他們這組回來，還帶着趙奎和一個昏迷者，巫祝長老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晦暗光芒。馮管事則大步上前，查看了一下昏迷者的傷勢，又看了看趙奎的慘狀，眉頭緊鎖。
“遇到什麼了？”馮管事沉聲問冷面女子。
女子言簡意賅，將遭遇陰煞傀襲擊、高石上有神秘操控者、以及陳棲如何幹擾、帶領衆人從“巽”位方向突圍的事情說了一遍，略去了陳棲那特殊“指法”的細節，只說他用藥物和機智幹擾了怪物。
馮管事和旁邊的韓工匠聽得臉色愈發難看。
“陰煞傀……操控者……”韓工匠喃喃道，手中的羅盤指針劇烈抖動，“這絕不僅僅是地脈泄露那麼簡單了……是有人故意引動，甚至可能……‘陣法’本身就在被某種力量引導，釋放這些東西！”
巫祝長老冷哼一聲：“韓師傅慎言！月牙山地氣特殊，滋生些陰邪之物也是常情。至於操控之說，更是無稽之談，許是你們驚慌之下看花了眼。” 他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衆人，“今日歷練，遭遇凶險，實乃意外。所幸諸位英才大多平安歸來，雖有損傷，亦是歷練應有之義。即刻整隊，返回桃花塢！重傷者由王校尉安排人小心護送。今日之事，不得對外妄言，以免引起鎮民恐慌！”
這番說辭，依舊是欲蓋彌彰，強行壓制的姿態。
統計下來，十一人的隊伍，兩人重傷昏迷（趙奎的跟班和另一組一人），多人輕傷，幾乎人人帶傷受驚。可謂損失慘重，遠超一場“歷練”應有的程度。
沒有人再提出異議。在沉重的氣氛中，隊伍登上馬車，迅速駛離這片噩夢般的山谷，返回桃花塢。
回程路上，車廂內一片死寂。趙奎蜷縮在角落，目光呆滯，偶爾神經質地顫抖一下。冷面女子和鏈子錘漢子閉目調息，但緊皺的眉頭顯示他們內心絕不平靜。陳棲則默默運轉心法，平復激蕩的氣血和心神，同時腦海中反復回放高石上那個神秘人影。
操控陰煞傀……是黑煞幫的高層？還是月牙山深處那股勢力直接派出的使者？甚至……會不會是守舊派或巫祝一脈中，與那勢力勾結的“內鬼”？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僅僅是獵殺“英才”，削弱維新派的力量？還是想制造恐慌，推動“大祭”？或者……是針對他陳棲個人？
而“巽”位方向那一線生機，又是誰提前安排的？梁執事？馮管事？還是……另有其人？
馬車駛入桃花塢時，天色已近黃昏。陰沉的天空下，城中的燈火顯得格外溫暖，卻又透着一股劫後餘生般的虛假安寧。甜膩的桃香重新包裹而來，卻讓剛剛從陰冷凶地歸來的衆人感到一陣莫名的煩惡和恍惚。
傷者被直接送往巫祝一脈的“濟世堂”救治。其餘參與“歷練”的“英才”則被要求各自返回住處，不得隨意走動，等待後續通知。巫祝長老再次嚴厲警告衆人封口。
陳棲回到書院齋舍，關上門，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短短半日，險死還生，窺見了月牙山凶險的冰山一角，也徹底暴露在更危險的敵人視野中。
他知道，裂痕已經無可挽回地擴大。守舊派（或月牙山勢力）的獠牙已現，維新派的無力也暴露無遺。而他自己，經過此役，恐怕已被徹底標記。那所謂的“三日”後“疏導”大祭，恐怕……隨時可能提前到來。
他必須加快行動了。
就在他清洗傷口、處理身上殘留的硫磺腐土氣味時，窗外傳來了那熟悉的、細微而規律的叩擊聲。
葛老又來了。這一次，他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甚至帶着一絲……決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