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在病房裏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從王小梅喉嚨深處翻涌而上的、如鐵鏽般濃重的血腥氣。
她靜靜地躺在省城醫院那張冰冷的病床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一把銳利的刀子,狠狠扯着胸腔,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一根透明的引流管從她肋間伸出,裏面暗紅的血液正緩慢地、一滴一滴地匯入床邊的袋子,那節奏,仿佛是她正在緩緩流逝的生命。
她是被孫家父子強行喂藥,又被他們派來的人從昏暗的樓梯上狠狠推下,肋骨斷裂,無情地刺穿了肺。
醫生的話語,像是從遙遠而絕望的地方傳來,模糊不清,但她還是聽懂了:她撐不過今晚。
旁邊那張小小的病床上,躺着她年僅五歲的女兒葉子。
化療早已耗盡了這孩子最後的生氣,此刻她陷入深度昏迷,小臉蛋蒼白得宛如一張被揉皺的紙,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胸膛起伏。
王小梅拼盡全身力氣,想要再摸摸女兒的臉,可那枯瘦如柴的手指,最終只碰到一片冰涼的、令人心碎的空氣。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
走進來的,是張麗麗。
她不再穿着那件總是挺括有型的米白色風衣,頭發略顯凌亂,臉上精心描繪的妝容也已花掉,眼底滿是從未有過的慌亂與焦灼,卻又隱隱透出一種破罐破摔般的瘋狂。
她一步步走到王小梅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奄奄一息的表姐,突然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笑聲幹澀而刺耳。
“王小梅,”
她開口,聲音不再是以往那種刻意拿捏的優越感,而是帶着一種顫抖的尖利。
“你是不是到死都覺得,我張麗麗是你和你這短命閨女最後的救命菩薩?”
王小梅的呼吸猛地一緊,渾濁無神的眼睛艱難地轉向她,眼神裏充滿了不解與瀕死的茫然。
張麗麗猛地蹲下身,湊到王小梅耳邊,壓低了的聲音猶如毒蛇的信子,冰冷而惡毒:
“你以爲我爲什麼好心幫你轉院來省城?爲什麼‘借’錢給你這個無底洞?是因爲姐妹情深?呸!我是怕!我怕你哪天突然想起來!怕你哪天碰到個多管閒事的!怕你毀了爸好不容易給我鋪好的路,毀了我現在擁有的一切!”
“真相……什麼……真相?”
王小梅的聲音氣若遊絲,每吐出一個字,肺部的傷口都像被刀絞一般疼痛。
“你高中時!參加過高考!對不對?!”張麗麗的語速又快又急,仿佛要將積壓多年的秘密一口氣傾倒出來,眼神裏的瘋狂幾乎要溢出來。
“你是不是報了京都的北江大學?你是不是以爲你沒考上?錯了!大錯特錯!你考上了!考了全縣第三!是我爸!是張富貴!他當年走了關系,偷偷換了我們的檔案!我的名字,我的照片,貼在了你的錄取通知書上!去上大學的是我張麗麗!不是你王小梅!”
“你……說……什麼?”
王小梅的瞳孔驟然放大,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倒流!那些挑燈夜讀的深夜,那些啃着幹饃省下飯錢買參考書的日子,舅舅張富貴拍着她肩膀,嘆着氣說“小梅啊,咱不是讀書的料,認命吧”的畫面……原來全是假的!全是陰謀!她的人生,她唯一能掙脫泥潭的希望,早在八年前,就被她視爲依靠的親舅舅,親手偷走了,換給了他的女兒!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那次去教委報成人高考的場景。
王小梅站在隊伍末尾,心跳得有些急,有些亂,帶着一種久違了的、近乎奢侈的渴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麼。
“下一個。”工作人員頭也沒抬,聲音冷漠而公式化。
她挪過去,聲音幹澀:“同志,我…我想報名…”
“身份證,學歷證明。”
工作人員依舊沒有抬頭,機械地回應着。
學歷證明。她哪有什麼學歷證明。
她只有一張高中畢業證,藏在箱子的最底層,和那些早已發黴的夢想壓在一起。
她遲疑着:
“我…我沒有大學文憑,高中畢業…能報嗎?”
工作人員終於抬眼瞥了她一下,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那先填個表登記一下信息,後續要審核。名字,身份證號。”
“王小梅。”
她報出那個幾乎要被自己遺忘的名字,以及一串烙在心底的數字。
工作人員在花名冊上查找,手指劃過一排排名字。
“王小梅……身份證尾號xxxx?”
“對。”
“咦?”工作人員發出一個疑惑的音節,手指停在某一行,“怪事……你這身份證號,系統裏顯示有個本科畢業信息啊。北江大學的。”
嗡的一聲,王小梅的腦子像被什麼重物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什麼?”
“北江大學,零三級,王小梅。身份證號沒錯。”
工作人員皺起眉,嘟囔着,
“系統出錯了?不對啊……那你等等,我去裏面檔案室查一下存底的材料。”
工作人員起身進了裏間。王小梅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北江大學?零三級?那一年,她高考完,那份全村唯一、承載了全家最後希望的錄取通知書,卻如同石沉大海。
她等了又等,從盛夏等到深秋,等到希望燃盡成灰,等到舅爺“好心”地出現,把她帶出了山溝,帶進了縣勞動局長家那扇再也推不開的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她聽見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無序地撞擊。
腳步聲傳來。工作人員拿着一份泛黃的、厚厚的紙質檔案冊走出來,翻到某一頁,手指點着:“喏,你看,是有記錄。
畢業證編號也在這裏備案了。
叫王小梅,身份證號就是你剛才報的那個,沒錯。
北江大學,國際經濟與貿易專業,零三年入學,零七年畢業。”
原來是真的,她當年真的考上了!
張麗麗又在嚎叫:
“那所大學!那個文憑!現在勞動局這份體面的工作!我身上這件你摸都不敢摸的羊絨衫!我住的樓房!我交往的那些人!全都是我的嗎?不!它們本來都該是你的!全都是偷你的!”
張麗麗的聲音因嫉妒和一種扭曲的怨恨而變得尖刻,
“你知道我這些年怎麼過的嗎?我天天做噩夢!怕你想起來!怕檔案被人翻出來!怕你變成鬼來找我!所以我‘幫’你!我給你點小恩小惠!我要讓你感激我!要讓你永遠活在底層!永遠像個傻子一樣不知道自己到底丟了什麼!”
“爲什麼……”
王小梅的眼淚混着血沫從眼角滑落,不是因爲身體的劇痛,而是因爲極致的憤怒與徹骨的絕望,
“我從沒……沒想過和你們爭……爲什麼……”
“爲什麼?”
張麗麗猛地站直身體,臉上滿是譏諷的冷笑。
“因爲我爸說了,你命賤!你就是個山溝裏出來的土丫頭,就算考上大學也是浪費名額!而我不一樣!我是他張富貴的女兒,我生來就該過人上人的日子!你以爲李愛國讓他傻兒子爲什麼肯娶你?真以爲他看上你了?他早就知道真相!他幫着我爸一起瞞着!娶你,不過是看在你能生孩子、又能捏住你把柄的份上!你個蠢貨!你和你女兒,一個是被偷了人生的可憐蟲,一個是他發泄獸欲的工具!都是我們的墊腳石!”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王小梅千瘡百孔的心髒,然後殘忍地攪動。
她終於明白了,她這悲慘的一生,從來不是什麼命運不公,而是一場從根子上就爛透了的、由至親之人精心策劃的騙局!
舅舅的貪婪,表妹的虛僞,癡傻的丈夫傻笑與流着口水……所有人,都在吸着她的血,踩着她的白骨,享受着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葉子……我的葉子……”
王小梅像是忽然抓住了最後一絲飄渺的念想,用盡最後力氣哀求。
“她……她是無辜的……求你……求你救救她……”
張麗麗臉上的瘋狂神色僵了一下,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動搖,但瞬間便被更深的冰冷和厭惡覆蓋:
“葉子?她是李愛國的種,也是你的拖油瓶。你死了,誰管她?等着她的還不是餓死或者被丟出去?放心,看在你這麼可憐的份上,我會‘好心’幫她一把,讓她早點下去陪你,也算全了咱們這點‘姐妹情分’。”
“魔鬼……你們……不得好死……”
王小梅的眼珠死死瞪着張麗麗,用盡生命最後一絲力氣想抬起手,想去撕碎那張虛僞惡毒的臉,卻只是徒勞地顫抖了一下,重重落下。
張麗麗嫌惡地後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微皺的衣襟,臉上努力想恢復平日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卻顯得格外扭曲:
“王小梅,安心走吧。你的人生,我會替你好好過下去的——風光,體面,永遠是你羨慕不來的樣子。至於你和你受的這些委屈,沒人會記得。”
她說完,毫不猶豫地轉身,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冷漠,一步步遠離,消失在走廊盡頭。
冰冷的病房裏,只剩下王小梅逐漸渙散的意識,和旁邊小床上女兒微弱到幾乎停止的呼吸。
窗外的天色,一點點由墨黑轉爲灰白,第一縷慘淡的晨光艱難地透過肮髒的窗玻璃,落在王小梅慘白如紙、淚血交織的臉上。
她望着那縷光,眼裏最後一點殘存的光芒,如同風中的殘燭,劇烈閃爍了幾下,終於徹底地、永遠地熄滅了。
她的一生,從十八歲那個夏天被偷走錄取通知書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漫長而絕望的凌遲。
那些竊賊們穿着光鮮的衣裳,站在陽光底下,笑着瓜分了她的一切。
王小梅心裏萬般不甘,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讓你們……。
只有心電監護儀上,那一條驟然拉直的、無情的綠色橫線,伴隨着尖銳刺耳的長鳴,在爲這個被偷竊、被踐踏、被徹底摧毀的女人,奏響最後一曲無聲的、血色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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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