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引着宋婉儀,並未走遠,而是在亂葬崗深處的一處廢棄義莊停了下來。這義莊久無人跡,破敗不堪,蛛網密布,但在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卻別有一番洞天。
秦風挪開一個看似隨意的破舊棺槨,後面竟露出一個向下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階梯。一股帶着黴味和塵土的涼氣撲面而來。
“王妃,請。”秦風側身,語氣依舊恭敬而疏離。
宋婉儀看着那黑黢黢的入口,心裏有點打鼓。這地方……比亂葬崗還像殺人滅口的絕佳地點啊。
但事已至此,她別無選擇。咬了咬牙,她提起那身礙事的嫁衣裙擺,彎腰鑽了進去。
階梯不長,下去後是一間不大的密室。牆壁上鑲嵌着幾顆散發着微弱熒光的珠子,勉強照亮了四周。室內陳設簡單,只有一張石床,一張石桌,幾個矮凳,角落裏堆着些箱籠。雖然簡陋,卻幹淨整潔,與上面的破敗形成鮮明對比。
更重要的是,這裏空氣雖然沉悶,卻足夠安全隱蔽。
“請王妃在此稍候,王爺稍後便到。”秦風說完,便退到階梯口處,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不再多言。
宋婉儀找了個矮凳坐下,這才有空仔細檢查自己的手腕。那一圈青紫的指痕愈發明顯,腫脹着,碰一下就鑽心地疼。她撇撇嘴,心裏又把那個陰晴不定的殘王罵了一遍。
不過,命總算保住了。
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長長舒了口氣。從棺材裏驚醒到現在,不過個把時辰,卻像是過了大半輩子。驚險,刺激,還差點玩完。
現在稍微安定下來,屬於原主那些紛亂而悲苦的記憶,更加清晰地浮現出來。
吏部員外郎宋明義的庶女,生母早逝,在嫡母手下艱難求生。因爲八字“合適”,被家族毫不猶豫地推出來,當做攀附宸王府(哪怕是快死的宸王)亦或是討好宮裏的籌碼。
沒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甚至在得知要陪葬時,家族連一句求情的話都沒有。
真是個……倒黴透頂的小姑娘。
宋婉儀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既然她來了,占據了這具身體,那從此以後,她就是宋婉儀。她的命,由她自己做主!
那個殘王宇文曜,是目前唯一能提供庇護的“大腿”,雖然這大腿脾氣壞、疑心重,還差點捏碎她的手腕。
但,他有求於她——他的腿。
這就是她最大的資本。
正思忖間,階梯處傳來動靜。
宋婉儀立刻坐直了身體,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衫和頭發,雖然效果甚微,但態度要端正。
首先下來的是兩個穿着夜行衣的護衛,他們抬着一個簡易的……類似擔架的東西,上面躺着的,正是宇文曜。
他依舊穿着那身親王規制的壽衣,但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鬥篷,遮住了些許扎眼的顏色。他被小心地安置在石床上。
隨後,秦風也跟了下來,密室頓時顯得有些擁擠。
宇文曜半靠在石床上,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宋婉儀身上,或者說,落在了她那只明顯腫脹的手腕上。
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仿佛那傷與他無關。
“疼嗎?”他忽然開口,聲音在狹小的密室裏顯得有些低沉。
宋婉儀一愣,下意識地回道:“王爺您說呢?”語氣裏不免帶上了點怨氣。
宇文曜似乎幾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那弧度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
“疼就記住。”他淡淡道,“記住在本王面前,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記住你的命,和你的價值,是掛鉤的。”
宋婉儀:“……” 好吧,是她想多了,這男人怎麼可能會有愧疚這種情緒。這是在敲打她呢!
“王爺教誨的是。”她皮笑肉不笑地應道,“妾身一定好好‘珍惜’自己的價值。”
比如,治好您的腿,然後……或許可以談談工傷賠償?精神損失費?當然,這話她現在只敢在心裏嘀咕。
宇文曜不再看她,對秦風吩咐道:“外面處理幹淨了?”
“回王爺,痕跡已清除,那兩人……”秦風頓了頓,“屬下已將他們安置在別處,確保不會泄露消息。”
宋婉儀心裏明白,所謂的“安置”,大概率是關押或者……總之,那倆倒黴蛋暫時是沒法回去報信了。
“嗯。”宇文曜頷首,似乎對秦風的處理很滿意。他復又看向宋婉儀,“說說你的計劃。”
“計劃?”宋婉儀一時沒反應過來。
“治腿的計劃。”宇文曜提醒她,眼神銳利,“本王沒時間陪你耗。你要如何證明,你不是在信口開河?”
來了,入職考核開始了。
宋婉儀打起精神,知道表現的時候到了。她站起身,走到石床邊,態度變得專業而認真。
“王爺,在此之前,我需要先爲您做一個詳細的檢查。”她說道,“望、聞、問、切,我需要了解您雙腿損傷的具體情況,才能制定後續的治療方案。”
“檢查?”宇文曜挑眉,帶着審視,“如何檢查?”
“首先,我需要看看您的腿。”宋婉儀說得理所當然,“觀察肌肉是否有萎縮,皮膚顏色、溫度有無異常。”
宇文曜眸色一沉,周身氣息瞬間冷了下來。他的腿,自受傷後,除了絕對信任的太醫和近侍,從未讓外人看過,更遑論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密室裏的氣氛頓時有些凝滯。秦風也微微蹙眉,看向宋婉儀的目光帶着不贊同。
宋婉儀卻仿佛沒感覺到這低壓,繼續解釋道:“王爺,醫者眼中無男女。在婉儀看來,您此刻只是我的病人。不親眼查看,我無法準確判斷傷勢,之前的診斷也只是基於觀察和推測。”
她目光清澈,語氣坦蕩,只有純粹的醫者對病患的專注。
宇文曜盯着她看了半晌,那雙眼睛裏沒有任何旖旎或褻瀆,只有認真和探究。
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個字:“準。”
秦風似乎想說什麼,但見宇文曜已經同意,便默默退後一步,只是眼神依舊警惕地盯着宋婉儀。
宋婉儀暗暗鬆了口氣。第一步,過關。
她上前,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在宇文曜腿上的薄毯和寬大的壽衣下擺。
盡管有所預料,但親眼看到時,宋婉儀的心還是微微沉了一下。
那雙本應強健有力的腿,此刻看起來有些瘦削,肌肉確實呈現出輕微的萎縮狀態,皮膚因爲長期不見陽光顯得有些蒼白,但並非死寂的灰白,這算是個好消息。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按上他的小腿。
宇文曜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放鬆,王爺。”宋婉儀低聲道,她的手指順着他的脛骨輕輕按壓,感受着皮下的情況,“這裏有什麼感覺嗎?”
“沒有。”宇文曜的聲音有些硬邦邦的。
宋婉儀又換了幾處穴位和神經密集的地方按壓,詢問:“這裏呢?這裏?”
得到的回答大多是“沒有”,直到她按壓到他膝蓋上方某處,以及大腿後側的一個點時,宇文曜的眉頭猛地蹙起,悶哼了一聲。
“是酸脹,還是刺痛?”宋婉儀立刻追問。
“……刺痛。”宇文曜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額角有細微的青筋隱現。
宋婉儀心中有數了。神經並未完全壞死,只是傳導通路受損或受壓,導致了大部分區域無知覺,而部分節點則異常敏感,產生劇痛。
她又仔細檢查了他腿部的皮膚溫度,摸了摸腳踝處的脈搏(雖然微弱,但存在),心中初步的診斷更加清晰。
“好了。”她重新爲他蓋好薄毯,退後一步。
“如何?”宇文曜看向她,雖然極力掩飾,但眼神深處還是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宋婉儀組織了一下語言,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說道:“王爺,您腿部的‘經絡’——也就是控制感知和運動的關鍵通路,確實受到了嚴重的損傷和壓迫,但並未完全斷絕。這也是您爲何時而感到劇痛,腿部肌肉卻開始無力的原因。”
“有救?”他問得直接。
“有希望。”宋婉儀回答得謹慎但肯定,“但需要時間,而且過程可能會很痛苦。治療主要分爲幾個階段:首先,需要疏通淤堵的經絡,緩解壓迫,我會用金針刺穴的方法;其次,需要藥物外敷內服,滋養受損的經絡和肌肉;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當您的腿開始有知覺和力量時,需要進行系統的康復訓練,重新學習站立和行走。”
她條理清晰,給出的治療方案聽起來像模像樣,遠超尋常太醫只會開些活血化瘀的湯藥或者斷言“無救”的水平。
宇文曜沉默地聽着,目光深沉。
“你需要什麼?”他問。
“首先是信任和配合。”宋婉儀看着他,“治療期間,您必須嚴格按照我的要求來,不能中斷,不能質疑——至少在醫術層面。”
宇文曜眯了眯眼,沒說話。
“其次,我需要藥材,一些可能不太常見的藥材,我會列出清單。還需要一套金針,越細越好,最好是銀針或者金針。”宋婉儀繼續道,“最後,一個相對安全、不受打擾的環境。”
“可以。”宇文曜答應得很幹脆,“秦風會配合你。至於地方……”他環顧了一下這間密室,“暫時就在這裏。”
“這裏?”宋婉儀看了看這簡陋的環境,“王爺,您不會打算一直住在這義莊下面吧?”
“本王‘已死’,自然不能公然現身。”宇文曜淡淡道,“王府如今眼線衆多,這裏反而安全。至於你……”
他目光再次落在宋婉儀身上,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
“你已是‘已死’之人,自然也不能再以宸王妃的身份出現。”
宋婉儀心裏咯噔一下:“那……那我以什麼身份留下?”
宇文曜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像是在盤算着什麼。
“從今日起,你便是本王新招的……貼身醫女。”
他緩緩說道,每個字都敲在宋婉儀的心上。
“負責,本王的一切,‘起居’與‘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