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聲起,演出開始。
水袖揚起,林驚鴻步入炫目燈光。台下掌聲如潮。
台上鑼鼓點密,林驚鴻水袖翻飛,正唱到《牡丹亭》的精彩處。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眼波流轉間,台下貴賓席一個身影,讓她喉頭一緊,幾乎失聲。
是阿煦。
失蹤五年的阿煦。她以爲此生再不會相見的人。
他身邊坐着一位清麗女子,姿態親近。
林驚鴻的心像被狠狠揪住。五年來的委屈和父親林政昆的告誡瞬間涌上。可她不能停。戲比天大。這是規矩。
她強行穩住氣息,將那股尖銳的痛楚壓回心底,唱腔依舊圓潤,身段依舊婀娜。只有極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出那片刻的凝滯。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唱詞此刻聽來,字字皆是諷刺。
掌聲陣陣中,她看到阿煦站起身,手執一沓紅豔豔的紙幣,一步步朝台上走來。
按照梨園老規矩,這是觀衆對演員最高的認可。票錢歸戲班,這直接插在演員頭上的彩頭,是角兒自己的體己。
鼓樂未停,她的表演也不能停。她繼續旋轉,雲手輕舒,任由他走近。
阿煦踏上台階,走到她面前。距離如此之近,她能看清他瘦削的臉龐,和那雙深邃眼眸裏翻涌的、她看不懂的痛苦。
他抬手,將一張紙幣輕輕插入她高聳的發髻之中。動作緩慢,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台下爆發出更熱烈的喝彩。
可緊接着,他身邊的女子也款款上台。女子容貌極美,氣質清冷,在她又一個轉身時,優雅地將鈔票塞進她的戲服領口。
那淡淡的梔子花香襲來,女子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讓林驚鴻心頭巨震。這不是挑釁,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傳遞。
她不動聲色,繼續唱着,舞着,用盡畢生功力維持着舞台的完美。直到曲終人散,幕布落下。
後台。她剛坐下卸妝,班主便笑着引一人進來。
“驚鴻,你看誰來了?”
阿煦站在門口,手中捧着一束罕見的白色鳶尾。那是她最喜歡的花。
那束白色的鳶尾,像一道刺眼的光,灼傷了林驚鴻的眼睛。
五年了。她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更沒想到,重逢的第一句話,如此冰冷疏離。
“阿煦。”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着刻意維持的平靜,甚至有一絲嘲諷,“你竟然還敢回來。”
她沒有去接那束花。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從鏡子裏看着她,目光像審視一件物品,“林小姐如今是聲名鵲起的名角了。看來這五年,過得很好。”
這話像一根針,扎進她心裏最痛的地方。她過得很好?在她因爲他當年的背叛而心碎,被迫活成母親完美的復制品之後?
“托你的福。”林驚鴻轉過身,直視着他,努力讓眼神變得和他一樣冷。“如果不是你當年不告而別,我或許還沉溺在無聊的兒女情長裏,不會有今天。”
她的話帶着刺。試圖刺傷他,也刺痛自己。
阿煦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那似乎是一個未能成型的苦笑。他的臉色在後台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憔悴。
“看來林先生把你照顧得很好。”他移開目光,語氣平淡,卻像在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恭喜。”
林先生。他指的是她的父親林政昆。這話聽在她耳中,充滿了諷刺。仿佛在說,看,離開我,你依然是林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就在這時,一個洪亮而威嚴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驚鴻。”
林政昆高大的身軀堵住了化妝間的門。他的臉上帶着慣常的溫和笑容,眼神卻銳利地掃過阿煦。
林政昆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意,先一步開了口,語氣溫和得像個體貼的長輩:“阿煦,你有心了,還特地來看驚鴻的演出。”
他一邊說着,一邊極其自然地向前一步,不着痕跡地插在了林驚鴻與阿煦之間,用自己高大的身軀將女兒擋在了身後。
那只手隨之搭上林驚鴻的肩頭,掌心傳來的力度帶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
“不過今晚是驚鴻的慶功家宴,”他話鋒一轉,目光依舊帶着笑,卻透出一層疏離的冷意。
“來的都是自家人,實在不方便招待外客。” 他微微停頓,將“外客”二字咬得清晰而緩慢。 “阿煦,別見怪,請吧。”
阿煦與林政昆對視,眼底飽含敵意。
最終,阿煦微微頷首。他沒有再看林驚鴻,只是低聲說了一句,“我們,還會再見的。”
說完,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
那束白色的鳶尾,被他隨意地放在了門口的妝台上,像個被遺棄的玩笑。
林政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這才轉過身,憐愛地摸了摸林驚鴻的頭發。
“傻孩子,爲這種負心漢傷心,不值得。”他的語氣充滿了慈愛。“爸爸說過,會永遠保護你。”
林驚鴻依偎在父親寬厚的懷裏,汲取着熟悉的溫暖。
這是五年來她唯一的依靠。可心底那個小小的疑問,卻在瘋狂滋長。
阿煦那蒼白疲憊的臉。他那深不見底的眼神。還有那句冰冷的“恭喜”。
這一切,真的只是負心漢的回心轉意嗎?
慶功宴上,她心不在焉。
林政昆一直陪在她身邊,應對着所有人的恭維。他的目光時常落在她身上,充滿了欣賞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
仿佛她是他最完美的作品。
宴會結束,林政昆和林驚鴻坐在後排,前面開車的是管家趙遠川。
車子駛入城北那個幽靜而戒備森嚴的高檔小區。
“我的驚鴻,今晚唱得真好。”林政昆的手臂攬過林驚鴻的肩膀,聲音異常溫柔,眼神卻分明像透過她在看着另一個人。
“每次看你在這戲台上,都像看到你母親活過來一樣。”
林驚鴻垂下眼簾。
她是父親的獨女,是父母愛情的結晶。父親深愛母親,所以才將對亡妻的思念傾注在她身上。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你母親若能看到你今天的樣子,該有多好。”林政昆的語氣充滿一種近乎偏執的滿足。
林驚鴻抿唇沉默。
“好好休息。”下車前,他叮囑道,目光深邃,“別忘了,你是林派的希望。你母親在天上看着呢。”
又是母親。
林驚鴻點了點頭,心裏那點疑慮被習慣性的順從壓了下去。
她走進別墅,巨大的空虛感瞬間將她吞沒。
卸去華麗的頭面和妝容後,鏡子裏是一張疲憊而陌生的臉。
她走到二樓的落地窗前,下意識地望向對面。那棟據說業主長年在海外,空了五年的別墅。
今夜,那裏竟亮着溫暖的燈光。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個模糊的身影在窗簾後閃過。
那側影的輪廓,像極了剛剛才見過的阿煦。
是錯覺嗎?還是……
林驚鴻用力閉上眼睛。一定是今天太累了。她對自己說。
可那個念頭,卻像種子一樣,落進了心底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