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驚鴻的記憶裏，父愛是密不透風的牢籠。
林政昆的親吻，總是帶着雪茄的冷冽，久久停留在她的額頭或臉頰。
那觸感不像疼愛，更像是在標記專屬物。
她的身邊，永遠跟着沉默的黑衣保鏢，美其名曰是保護，實則是負責監視。
她去任何地方，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都會一字不差地被匯報到林政昆的耳中。
五歲半開始，林驚鴻的生活就被嚴格地分割成兩部分：家，練功房，兩點一線，要她嚴格遵守。
再大一點上學了，就變成家，練功房，學校，三點一線。
七歲那年，她趴在窗台上，看樓下孩子們追逐嬉戲。她偷偷折了只紙飛機，剛要扔出去，保鏢冰冷的聲音就在身後響起：“小姐，該練功了。”
她嚇得手一抖，紙飛機飄落窗台。
那天下午，林政昆提前回家，親自監督她練習水袖。整整四個小時，直到她雙腿打顫，汗溼衣背。
“驚鴻，”他用溼紙巾擦拭她額角的汗，動作輕柔，眼神卻凌厲，“你是蘇桃仙的女兒，是昆曲未來的希望。那些野孩子的遊戲，配不上你。”
她委屈地咬着唇：“可是爸爸，我一個朋友都沒有……”
“朋友？”林政昆輕笑一聲，指了指牆上亡母的劇照，“你母親也不需要朋友。藝術，就是她最好的伴侶。”
第二天，樓下那群孩子不見了。林政昆說，那幾家人突然都搬走了。林驚鴻隱約覺得不對勁，卻不敢問。
這樣的事情，在她的成長中屢見不鮮。
小學時，有個男生送她漂亮的橡皮。第二天，男孩看見她就遠遠躲開。眼神裏不是害羞，是純粹的恐懼。林驚鴻以爲，是自己身後的那群保鏢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到了他。
初中時，同桌女生對她格外照顧，幾天後，女生就突然轉學了。林政昆輕描淡寫地敷衍了兩句，然後用一條昂貴的新裙子，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高中時，有男生給她表白，第二天，男生在她面前臉色煞白，幾乎是踉蹌着逃走了，仿佛她是洪水猛獸。
大學開學第一天，林政昆親自送她到教室門口，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
“我的驚鴻身體不好，需要特別照顧。請大家多擔待。”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保鏢一眼。
從此，她在學校成了特殊的存在。沒有人敢主動接近她，仿佛她周身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偶爾有不知情的男生對她表示好感，第二天就會對她避之不及。
她漸漸明白，任何試圖靠近她的溫暖，都會被父親那雙無形的手，無情地掐滅。
她像一只被精心飼養在金絲籠裏的雀鳥，羽翼華美，卻從未真正接觸過外面的天空。
昆曲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內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吊嗓子，放學後直接去練功房，直到深夜。
林政昆爲她請了最好的老師，嚴格的監督和教導。
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都必須完美復刻牆上那些母親當年的影像。
“眼神再柔一些，要像你母親那樣，含情脈脈。”
“這個轉身不夠飄逸，重來二十遍。”
“驚鴻，你要記住，你不是在表演，你是在讓桃仙重生。”
她常常在練功房裏累得直接睡在地板上。
醒來時，會發現林政昆就坐在旁邊，靜靜地凝視着她，眼神復雜得讓她害怕。
那不像父親看女兒，倒像收藏家欣賞一件珍貴的古董。
“真像啊，”有一次她假裝睡着，聽到他喃喃自語，“連睡着的神態都一模一樣……”
她開始做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面鏡子，鏡子裏是母親蘇桃仙的臉。而林政昆站在鏡前，一遍遍地擦拭，要求鏡面永遠光潔如新。
十七歲生日那天，她鼓起勇氣提出想去參加學校的藝術節匯演。
不是昆曲，是現代舞。她偷偷看同學們排練過，那自由奔放的節奏讓她心生向往。
林政昆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現代舞？”他放下切蛋糕的刀，聲音冷得像冰，“那種低俗的東西，也配讓你上台？”
“可是爸爸，我真的很想試試，而且我也不喜歡昆曲……”最後那句話是林驚鴻小聲喃喃地。
“夠了！”他一掌拍在桌上，蛋糕劇烈搖晃着，“林驚鴻，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嗎？你是昆曲世家傳人！你身上流着蘇桃仙的血！”
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發這麼大的火。她嚇得呆立在原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林政昆深吸一口氣，重新掛上溫和的面具，走到她面前，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
“對不起，爸爸太激動了。”他的聲音恢復了以往的溫柔，卻讓她不寒而栗。
“我只是太愛你了，驚鴻。我不能讓任何人、任何事玷污你的純粹。你要永遠像你母親那樣，純潔、高貴，不染塵埃。”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華麗的水晶燈，感覺自己像被鑲嵌在其中的一顆珠子，華美而窒息。
藝術節匯演的通知最終還是被林政昆截下了。
當同學好奇地問她爲什麼不報名時，她只能強顏歡笑：“我要專心準備昆曲考級。”
然而，反抗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悄然生長。
匯演當晚，同學們都在市劇院演出，而她，卻被要求在家排練新曲目。
聽着窗外遠處的喧鬧聲，她突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趁着保鏢換班的間隙，她借口去洗手間，從後門溜出了練功房。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既恐懼又興奮。這是她十七年來第一次違抗父親。
她漫無目的地在夜色中奔跑，自由的感覺如此陌生又令人心醉。
然而，就在經過一家燈光迷離的高級酒吧時，她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幾個熟悉的黑衣保鏢正從街角快速追來。
前有喧囂，後有追兵。電光火石間，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與其在空曠的街上被輕易發現，不如混入人群。
她用力推開酒吧沉重的門，閃身融入了震耳的音樂和迷離的燈光中。
酒吧內人潮涌動，成爲了她暫時的掩護。但她知道保鏢很快就會搜進來。
她焦急地環顧四周，看到一條通往後台的狹窄走廊。走廊盡頭有一扇不起眼的門，門上掛着“儲藏室”的牌子。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溜進走廊，推開那扇門躲了進去，將門輕輕帶上。
門一關上，外界的喧囂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布，震耳的音樂變得沉悶，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節奏的擂鼓，但人聲和腳步聲幾乎聽不見了。
這有限的隔絕感，反而讓她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放大了無數倍。砰，砰，砰，像是下一秒就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她背靠冰冷的牆壁，大口喘息。
然而下一秒，一個略帶錯愕和警惕的年輕男聲，從雜物堆的陰影角落裏響起，在這相對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誰？”
林驚鴻嚇得魂飛魄散，循聲望去。借着門縫底下透進來的，來自走廊的微弱光線，她勉強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輪廓倚在雜物箱邊。
“對，對不起！”她聲音發緊，慌忙道歉，“我不知道這裏有人，我馬上走……”
就在她因撞破他人而尷尬，準備轉身溜走的那一刻，幾道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鼓點一樣敲在走廊的地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