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奴是村裏最能幹的姑娘,一把鋤頭使得比男人還利索。
她種的稻子總比別人多收三成,養的蠶繭能抽出最亮的絲。
直到裏正領着個白面書生來買地:“這是新科進士,要建書院。”
月奴攥緊地契笑了:“大人可知,這地下埋着什麼?”
寅時三刻,天色還是沉沉的蟹殼青,東邊只透着一線極淡的魚肚白。露水凝得重,草葉尖兒都墜着沉甸甸的水珠。田埂上,月奴已經走了兩個來回,布鞋的鞋面和褲腳早被浸得顏色深了一塊,涼津津地貼着皮肉。她扛着那把磨得鋥亮的鋤頭,木柄光滑,被她手心常年累月的繭子磨出一種溫潤的光澤。鋤頭刃口薄,在昏朦的天光裏,偶爾閃過一點冷硬的光。
自家那三畝水田就在村東頭,挨着那條從後山淌下來的小溪。田已經犁過耙平,注了水,像一大塊不規則卻平整的鏡子,倒映着將明未明的天色和遠處黑黢黢的山影。水面上浮着一層極淡的白氣,靜悄悄的。
月奴把鋤頭擱在田埂上,彎腰,伸手探進水裏。春末的水還帶着夜氣的寒,冰得她一激靈。她細細捻了捻指尖的泥,軟滑,細膩,正是最好的時候。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袋,解開系繩,裏面是她一粒一粒挑出來的谷種,飽滿,沉實。她抓了一把,手臂舒展,手腕帶着一種熟練的韻律輕輕一抖,金黃的谷子便勻勻地撒了出去,落在水田裏,只激起極細微的漣漪。
撒完一畦,她拿起鋤頭,開始清理田埂邊角,修整被夜雨沖塌的一小處缺口。鋤頭起落,帶着風聲,泥土翻開,露出下面更溼潤深褐的顏色。她幹得專注,額角很快沁出細密的汗,被她用挽起的袖子隨手抹去。村子裏遠遠傳來第一聲雞鳴,悠長,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此起彼伏。天光漸漸亮了些,那線魚肚白暈染開來,成了青白色。
“月奴!又這麼早!”隔壁田的七嬸也扛着家夥什來了,隔着老遠就亮開嗓門,“你這田弄得,鏡子似的,我家那口子要有你一半勤快,我做夢都笑醒!”
月奴直起身,笑了笑,臉頰邊沾了點泥星子:“七嬸早。您家的大壯哥才是好把式,我那點活計,不算什麼。”
“你就哄我吧!”七嬸走近了,看着月奴的田,又是羨慕又是嘆氣,“瞧瞧這水,這泥,這秧苗還沒下呢,看着就精神。你那手啊,真是點石成金。”她壓低了聲音,“昨兒個我看裏正領着個人,在村口那幾塊荒地轉悠,穿得挺光鮮,像個城裏人,指指點點的。”
月奴手上動作沒停,只是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怕是來看風水的吧。咱們這窮鄉僻壤,除了地,還有什麼能入城裏老爺的眼。”
“誰知道呢,”七嬸搖搖頭,“總感覺沒啥好事。你忙,我先去把水放了。”
天大亮了,日頭還沒爬過東邊的山梁,但暖意已經透出來。月奴撒完了最後一捧谷種,洗淨了手和鋤頭,扛起來往家走。村子醒了,炊煙嫋嫋,狗吠聲聲,孩童的嬉鬧隱約傳來。
她家在村子靠裏的位置,一個小小的院子,三間土坯房,卻收拾得極利落。牆根下種着一排指甲花,開得正豔。雞窩裏,幾只蘆花雞咯咯叫着。她推開門,堂屋裏,小弟阿禾正就着鹹菜喝稀粥,見她回來,含糊地喊了聲“姐”。
“慢點吃。”月奴放下鋤頭,去灶間看了看火,鍋裏溫着給她留的粥和一塊貼餅子。她端出來,坐在阿禾對面。爹娘去得早,就剩他們姐弟倆相依爲命。
“姐,”阿禾咽下最後一口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後山那片坡地,我昨天去看過了,野草除了大半,下午就能把豆子點下去。”
“嗯,”月奴點點頭,把餅子掰了一半遞給他,“豆種我泡好了,在瓦罐裏。坡地石頭多,下鋤頭仔細點腳。”
“知道!”阿禾接過餅子,幾口就下了肚,一抹嘴,“我去了!”
看着阿禾扛着小鋤頭跑出去的背影,月奴眼裏露出一點柔和的光。她慢慢喝完粥,收拾了碗筷,走到後院。
後院不大,靠牆搭着幾個蠶架,上面鋪着細竹匾。匾裏,密密麻麻的蠶寶寶正在蠕動,沙沙地啃食着新鮮的桑葉。那是月奴前兩天剛從溪邊那幾棵老桑樹上采下來的,嫩得能掐出水。蠶已經快進入“大眠”了,白白胖胖,透着一種玉色的光澤。
月奴仔細檢查着每一個竹匾,動作輕柔。她捏起一條略顯發黃、不太動彈的蠶,看了看,輕輕放到旁邊一個小瓦片上。又添了些桑葉,確保每條蠶都能吃到。晨光透過院牆邊棗樹的枝葉,斑斑駁駁地灑在她身上,灑在那些辛勤的小生命上。空氣裏有桑葉的清氣,泥土的腥氣,還有一絲極淡的、屬於蠶室的微暖的甜腥氣。
晌午過後,日頭有些曬。月奴正戴着鬥笠,在溪邊那幾分菜地裏給剛移栽的茄苗澆水。溪水清淺,譁譁地流着。遠遠地,她看見幾個人影從村口那邊過來。走在前面的,是裏正王有福,穿着他那身半新不舊的細布褂子,微微躬着腰。他旁邊,是個穿着青色綢衫的年輕男人,身量頗高,面皮白淨,頭上戴着方巾,一副讀書人的打扮,背着手,步子不緊不慢。後面還跟着兩個短打扮的隨從。
王裏正眼尖,一下看見了溪邊的月奴,臉上堆起笑,高聲招呼:“月奴!月奴丫頭!正好,快過來,有貴客!”
月奴直起身,手裏還拿着水瓢。她看着那幾人走近,目光在那青衫書生臉上停了停。那人也在看她,眼神裏有些打量,有些估量,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城裏人對鄉野的疏淡的好奇。
“裏正叔。”月奴走過去,語氣平常。
“哎,”王有福搓着手,側身對那青衫書生殷勤道,“李大人,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村裏最會侍弄土地的姑娘,月奴。她家的地,不管是水田、坡地還是這溪邊的菜畦,那收成都是頂頂好的。”他又轉向月奴,聲音壓低了些,卻足夠讓旁邊的人聽見,“月奴啊,這位是李諭李大人,新科進士,朝廷授了官的!李大人看中了咱們村子風水好,人傑地靈,想在這兒置辦些田產,建個書院,教化鄉裏,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百年不遇的福氣啊!”
李諭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他的聲音溫和,卻帶着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姑娘有禮。聽聞姑娘善耕,名下田畝打理得極好。本官欲在貴寶地興建‘清晏書院’,需連片之地。看中村東頭那片,包括姑娘那三畝上好的水田,還有後山幾塊坡地。價錢嘛,自然好商量,必不讓姑娘吃虧。”
他的目光掃過月奴沾着泥點子的褲腳和手裏的破水瓢,又很快移開,落在遠處籠着淡淡煙嵐的山巒輪廓上,仿佛在欣賞一幅值得收藏的田園畫卷。
月奴握着水瓢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冰涼的鐵瓢柄硌着掌心。她沒有立刻答話,也順着李諭的目光,看了一眼村東頭。她的水田,阿禾正在刨挖的坡地,還有溪邊這一小片菜園。然後,她轉回頭,看向王裏正那張寫滿了“機會難得”、“識時務”的臉,最後,目光落回李諭那身纖塵不染的青衫上。
春日午後的風暖洋洋地吹過溪面,帶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也帶來一種微妙的、凝滯的安靜。連溪水聲似乎都輕了下去。
李諭等了一會兒,不見回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又展開,語氣依舊平和,卻多了點不容置疑的味道:“姑娘可是有何難處?但說無妨。書院建成,惠澤鄉梓,於姑娘,於村裏,皆是美事。些許田產,置換銀錢,姑娘亦可另購良田,或做些營生,豈不兩便?”
王裏正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就差伸手去拉月奴的袖子了。
月奴終於動了。她慢慢放下手裏的水瓢,鐵瓢磕在溪邊的石頭上,發出“鐺”一聲輕響。她抬起頭,臉上沒什麼激烈的表情,甚至嘴角似乎還彎了彎,那笑意卻淡得很,未及眼底。風吹動她額前碎發,拂過她挺秀的眉骨。她的眼睛很亮,像溪底被水流沖刷過的黑石子。
她看着李諭,聲音不高,清清冷冷的,卻每個字都砸得實在:
“李大人要買地建書院,自然是好事。”
她頓了頓,視線掠過李諭,似乎投向更遠的、某塊看不見的地方,又輕輕收了回來。
“只是,”她伸出手,不是指向她那三畝水田,而是虛虛點了點腳下,點了點這片溪岸,這片他們站立的、即將被劃入“書院”範圍的土地,
“大人可知,您看中的這片‘風水寶地’底下,除了泥巴、石頭、草根,還埋着什麼?”
風似乎停了一瞬。溪水譁譁地流。王裏正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月奴,又惶惑地瞄向李諭。
李諭臉上那層溫和的、程式化的笑容,第一次出現了細微的裂紋。他白淨的面皮似乎更白了一點,不是胭脂那種白,是像忽然被抽走了一絲血色的那種白。他盯着月奴,眼神深了些,裏面慣常的估量和疏淡被一種突來的、銳利的審視取代。他沒有立刻追問“埋着什麼”,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周圍的空氣,仿佛被月奴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給說沉了。遠處田裏勞作的村民,荷塘裏聒噪的蛙鳴,甚至天上飄過的雲,都像是隔了一層。只剩下溪水不知疲倦的流淌聲,和幾個人之間無聲的、陡然繃緊的僵持。
李諭背在身後的手,手指幾不可察地捻動了一下。他忽然覺得,這鄉野春日和暖的風裏,滲進了一縷莫名的寒意,順着他的綢衫領子,悄悄地鑽了進去。